伴随着夜女士從王座上起身,高文明顯感覺到周圍的“氣氛”發生了改變,這改變以王座爲中心,在整個灰白色的沙漠中迅速蔓延,原本混沌但還算明亮的天空陡然間暗了下來,就仿佛夜幕正在降臨,沙漠中的無形之風也靜滞下來,所有的細沙塵埃皆匍匐于地面,遠方那座“夜幕之城”在黑暗中也漸漸隐去了身形,短短幾秒鍾内,這廣袤的暗影神國便隻剩下最最純粹單調的風景——
沙漠,王座,以及王座前的古神與訪客們。
夜女士站到了王座旁邊,高文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被那王座吸引,一抹流光迅速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看到那王座高聳的靠背突然微微蕩漾起來,緊接着那原本隻是由巨石雕琢而成的表面竟一下子變得如夜幕般深沉,化作了仿佛能吞噬、包容一切的黑暗——而考慮到這王座巍峨如山的規模,那黑暗簡直是撲面而來!
緊接着,高文便看到那片黑暗中浮現出了星星點點的光彩……不隻是王座上,就連這暗影神國的天空,也開始浮現出與王座上一樣的星輝!
星圖,規模龐大到令人震驚的星圖,以夜女士的王座爲中心開始向着整個暗影神國擴散,這片原本被灰白色天空籠罩的沙漠陡然間變得仿佛漂浮在無垠的太空中, 夜幕籠罩了四野, 群星充斥了視線,而在那滿天繁星以及王座上的璀璨光華之間,又可看到一條條航線在星辰之間跳轉,無數的标識在天體周圍浮現, 這些标識物中間又偶爾可看到細微的閃光緩緩移動, 光芒明滅,萬物變遷。
在這壯闊的星幕下, 連往常最跳的琥珀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她瞪大眼睛仰望天空,過了好幾秒鍾才仿佛剛反應過來一樣猛吸口氣, 而站在她旁邊的高文雖不至于如此驚愕, 卻也愣神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這就是起航者交給夜女士保管的星圖,是那星圖的完整形态!
而且這星圖是實時變化的,它不隻是一份曆史資料, 更是由起航者設置在宇宙中的無數數據站點實時回傳的監控影像!
“這就是起航者留下的星圖,”良久之後,高文終于自言自語般輕聲說道,“星圖保管員麽……我原本想象過你保管的星圖是什麽模樣,但我沒想到它會如此驚人……”
“最初星圖交到我手上的時候,規模并沒有這麽大, ”夜女士平靜淡然的聲音從夜幕中傳來, “但在過去的一百多萬年中,新的數據不斷傳來, 它也從最初的大小逐漸擴展到了如今規模——起航者不斷在宇宙中遠航,每到一個地方便會留下規模不等的哨站,這些自動哨站将數據傳輸至‘星圖保管員’, 實時勾勒着已知宇宙的圖景,與此同時還會有一些自動探索的遊蕩機械在群星間跋涉, 以星圖保管員爲中心向外擴展, 最終形成的, 就是你們看到的‘星圖’。
“時至今日, 起航者船團已經離開了這片宙域,來自母艦隊的信号在十數萬年前便已不再更新, 而自動探索機群也在大約十萬年前結束了任務。如今星圖的規模已經不再擴大,但這上面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節點仍然在實時傳回當地數據,所以你們所看到的……便是這片星空每分每秒的真實狀态。”
高文靜靜地注視着頭頂的星空,沉默不語了不知多久之後才突然開口:“對于一個剛剛踏入宇宙或者即将踏入宇宙的文明而言, 這星圖的價值簡直難以估量……”
“是的, 難以估量的遺産, 匍匐在重力場中的文明無法理解群星的價值,但隻要他們開始仰望星空, 自然會明白這東西的意義,”夜女士沉聲說道, “而且這不僅僅是一份星圖,更是一份導航授權……起航者不能對原始文明幫助太過,但僅僅是這些許幫助,便足以令一個蹒跚學步的文明相對順利地離開搖籃。”
“……所以接受這份傳承的文明必須精挑細選, ”高文仿佛明白了什麽,“所以才需要重重考驗, 而且在成年之前不能有外力相助……”
“外力相助将導緻文明畸形發展, 而在這個世界, 一個文明畸形發展是最可怕的事情, ”夜女士的目光落在了高文身上, “一個畸形發展的文明,催生出了畸形發展的神明,同時這個神明又接觸到了星圖中保存的知識,你可以想象這将導緻多麽可怕的災難——要知道,在文明成年過程中誕生的神明,是不受‘母星信息閉環’這個牢籠的限制的。”
如一聲洪鍾在心中敲響,所有線索一下子聯系起來,高文這時候才意識到夜女士費那麽大功夫也要避免自己成爲“邁向星空之神”,甚至親自下場陪着自己完成半個世紀的幻象之旅到底是爲了什麽,意識到自己曾與怎樣的恐怖命運擦肩,而與此同時, 他又聽到那位古神的聲音繼續從天空傳來——
“起航者留給我的最後一句囑托,便是關于星圖的托付,他們告訴我, 如果星圖最終要交予即将成年的文明手中, 那麽接受傳承的那個‘代表’必須非神, 而且永遠非神……”
高文眨了眨眼,他這時候已經反應過來:“所以如果我之前沒能通過錨點發生器的綁定考驗……”
夜女士沉默片刻,嗓音低緩:“很遺憾,如果你真的通不過,那我隻能讓你留在這裏,因爲你那時候已經接觸到某些核心‘知識’,而你的成神概率又仍然存在,把你留在暗影神國,是我在計劃失敗之後确保事态可控的唯一選擇。”
高文認真想了一下,臉上露出一絲笑容:“雖然不是什麽好手段,但确實合情合理。”
“是啊,合情合理,但不是什麽好手段,不過……其實我從一開始就知道,這番準備派不上用場,”夜女士似乎笑了起來,“我相信你,我的鄰居,你當然可以通過那所謂的‘考驗’——雖然最終的順利程度超過了我的預料,但哪怕是在最糟的預想中,我都從未真的認爲你會失敗。”
這次終于輪到高文有點驚訝了,他擡頭看着那雙于天空俯瞰的眼睛:“你對我就這麽有信心?這聽着都像無條件的信賴了……”
他這邊話音剛落,夜女士還沒說什麽,便聽到旁邊琥珀特别理所當然地來了一句:“這還用懷疑麽,你這人心志強韌的跟什麽似的,哨兵糊臉和逆潮砸在地上的時候都沒見你眨過眼……”
高文有些驚訝地扭頭看了旁邊的暗影突擊鵝一眼,卻看到對方那雙琥珀色的眼睛正在夜幕下閃閃發亮地盯着自己,她臉上帶着莫名其妙的自豪和信賴,就好像明明說的是高文,感到驕傲的卻是她自己一般。
高文眨了眨眼,他剛想說些什麽,便聽到夜女士的聲音再度傳來:“無論如何,這一切順利完成了。盡管如今的局面與起航者當年的規劃并不一緻,但終歸有一個文明成長到了如今的高度。”
“……起航者到底想要什麽?”高文心中思緒很快收斂起來,他問出了自己從很久以前便非常在意的事情,“我是說,他們做了如此多的安排,留下如此多的饋贈,還設置了一個像你這樣的星圖保管員……這總該有個目的吧?可現在他們的船團已經永久離開這片宙域,那……”
“起航者……希望這星空中可以有另外的‘起航者’,”夜女士輕聲說道,“一個憑自身的力量成年,一個真正獨立踏出搖籃,一個能夠像他們一樣從母星上起航的新文明。”
高文愣住了。
“另一個‘起航者’……這就是他們所有的心願?”他驚愕地開口,“他們留下這麽多安排,就隻是希望能有一個文明如他們一樣從母星起航?等等,那這樣的話他們船團中不是已經有很……”
“被起航者船團帶走的文明,永遠不會真正成年,他們隻是在一個更大的‘永恒搖籃’中踏上旅途罷了,”夜女士平靜地說着,“起航者不會舍棄尋求幫助的族群,但那些被他們帶走的文明哪怕過了成千上萬年,也隻能是船團中的‘旅客’,他們或許會變得先進,變得開化,變得能夠如起航者一樣駕馭戰艦、馳騁星河,但他們的族群思潮中将永遠留下一個沒有完全斬斷的枷鎖。
“這思潮枷鎖的存在就如一個永恒的陰影,在不斷追逐着這些‘搭船客’,這個陰影讓他們無法長時間脫離船團獨自生存,而在這種陰影追逐下的搭船客們……不可能成爲起航者。”
高文聽着夜女士的言語,一時間沒有說話,他心中已經有所明悟,而與此同時,在他内心深處,那個被稱作“起航者”的、在世人心中留下厚厚神秘陰影的上古族群這時候也終于有了一點點清晰的輪廓,而在這片刻的沉默之後,他突然聽到夜女士的聲音再次傳來,這位古老的神祇輕聲念着一首短詩——
“……不要沉醉于這個虛幻的甯靜長夜……夜幕終究會被打破……
“……不要沉溺于你們溫暖的搖籃……搖籃總有一天會傾覆……
“……不要沉睡在心靈的庇護所中……心靈的庇護遲早會成爲無法打破的枷鎖……
“啓程吧,在群星閃爍之前,啓程吧,在長夜結束之前……
“再不快些出發,白晝就降臨了……”
高文突然擡起頭:“我聽過這首詩,是在起航者留下的碎片中……”
“這也是起航者留給這個世界的——但并非是如星圖一般‘正式’的遺産,”夜女士慢慢說道,“這是起航者中的一位詩人在從蒼穹站撤離之前最後一次回望這顆星球時所做,這首詩被蒼穹站記錄下來,又被傳入了我的數據庫中,你可以把這當成是一位詩人的有感而發,也可以看做是對這個世界的期許與提醒。”
琥珀驚訝地張大了眼睛:“詩人?起航者中也有詩人?”
“爲什麽沒有呢?”夜女士笑了起來,“詩人,歌者,畫家……文化與藝術是每一個文明都可享有的,起航者也隻不過是一個在星海中遨遊的文明罷了——他們是凡人,請時刻牢記這一點。”
高文則在一旁若有所思,在過去的很多年中,他都不止一次地回味過這首短詩,他曾對這首詩有過各種角度的理解,但随着對這個世界的了解不斷加深,對魔潮與神災的認知逐漸清晰,他對這首詩的認知已經與最初大不相同。
“我一開始以爲這首詩所提到的種種隻是在隐喻塵世間的分分合合或者某些黑暗教派的錯誤路線,但現在看來……這首詩中的每一句都在指向文明整體,以及群星之間,”他在思索中突然開口說道,“虛幻的甯靜長夜指的其實是魔潮的間歇平靜期,對麽?”
在薄霧背後,夜女士輕輕點了點頭。
“那溫暖的搖籃……指的其實是環境适宜的母星,”高文緊接着又說道,“母星雖然安逸宜居,但區區一顆星球在宇宙中何其脆弱,永遠困守母星的文明,在來自宇宙深處的天災面前眨眼間便會傾覆,對麽?
“而至于心靈的庇護所……我一度以爲這指的是某種精神麻醉回避現實的錯誤路線,但在了解了衆神的秘密之後我才明白過來,這句指的其實正是‘思潮’本身!凡人依靠對衆神的信仰來尋求庇護,而衆神在凡人的思潮中誕生以庇護世界,這才是真正‘誕生自心靈的庇護所’,而這個庇護所遲早會成爲心靈鋼印,對麽?”
夜女士輕聲贊歎:“一切正如你說。”
“魔潮平靜期,成年的必要性,思潮的隐患……最終極的答案,其實在最開始的時候就已經擺在我們面前了,”高文終于輕輕呼了口氣,盡管此刻得到這些答案對他而言已經沒有了什麽“指導意義”,但一種莫名的輕松感卻在他内心深處油然而發,與此同時,他也頗多感慨,“隻不過直到今天,我們才能從這些句子中讀出它們真正的含義……”
“起航者留下這首詩,本身也并非想要警示世人真相——歸根結底,這也隻是一位詩人回望漫漫長旅時的感慨罷了。”
高文輕輕點了點頭,緊接着又問道:“那這首詩的最後部分又是什麽意思?這是我目前唯一無法确定的……我猜測群星閃爍指的是魔潮降臨的時刻,但爲何要如此描述它?”
夜女士沉默了片刻,輕聲作答:“魔潮本身無形無質,但當魔潮自恒星或氣态巨行星周圍掠過,所産生的可見光變化将是凡人在死亡前所見的最後一幕光景——由高能氣團和魔力浪湧凝聚而成的‘虛天體’會在這個過程中‘映射’出魔潮的影子,那影子通常呈現出亮紅色或橙黃色,這個過程還會伴随着劇烈的魔力釋放。
“恒星或氣态巨行星表面的這些光影變化隻有在較近距離才能觀測到,而劇烈的魔力釋放卻可以在幾光年,甚至幾百上千光年之外清晰觀測,因此如果魔潮正朝着一個觀測者直奔而來,那麽他會首先用肉眼觀測到距離自己最近的‘太陽’表面被血色覆蓋,而此刻如果他使用魔力視界觀測天空,則會看到天空中的每一顆星辰都在劇烈閃爍,當魔潮抵達峰值,這些劇烈的變化甚至會讓整個夜空‘明亮起來’——當然,這是隻有在魔力視界中才能看到的景色。
“考慮到魔潮在宇宙中傳遞的速度實際略慢于光速,而且它還有‘前顫’、‘餘波’、‘邊界幹擾’這樣的結構,因此上述一幕實際上會發生在末日前的某一刻。
“這就是‘群星閃爍’與‘白晝降臨’的真正含義——這是無力抵禦魔潮的凡人在滅絕前所能見到的最後一幕景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