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夜幕下,高文感受到了一股滲入靈魂的寒冷。
夜女士那雙琥珀色的眸子自天空俯瞰着大地,在雲霧深處,那雙眼睛仿佛黃昏的天光般不帶溫度與感情,而在這最爲純粹冷靜的注視下,高文瞬間便明白了對方話中深意。
他一時間沒有開口,但夜女士顯然知道眼前這個“凡人”很清楚自己的警告是什麽意思,在片刻停頓制後,祂才慢慢開口:“你的豐功偉績無數,這其中有你本身的智慧與眼界,也有不可複制的運氣和局勢推動,更有許許多多與你志同道合的普通人所付出的努力,但絕大部分普通人并不會分辨這些事情——偉大的高文·塞西爾大帝便代表着這個時代最耀目的燈火,縱使這燈火下還有柴薪無數,照耀世人的卻隻是那一片光輝。
“而這,将成爲一個巨大的問題。
“高文,你的降臨和活躍極大推進了塵世前進的腳步,你将許多原本可能需要幾代人才能完成的事情加速到了某種極緻,你的所作所爲已經超過許多人的想象,而你在這個世界已經生存多年,你應該很清楚——當衆生面對過于超出想象的事物時,會有什麽後果。”
高文靜靜地聽着夜女士的話,直到對方話音落下之後他才沉聲開口:“神權理事會将竭力避免這種局面,廣泛開啓的民智以及對思潮概念的普及也會消弭你所說的那個可能。”
“啊,神權理事會, 還有你所領導的一系列掃盲運動……”夜女士慢慢說道, “确實,當我自不可控的睡眠中醒來,看到塵世間出現這些東西的時候真是被吓了一跳,我承認這些都是卓有成效的手段, 尤其是知識普及以及對神明背後機制進行系統化解析的研究工作, 這确實是在從根本上解決‘神災’這一問題,但是……高文, 你應該知道這是需要時間的。
“你需要至少一兩代人才能完成掃盲的‘下沉’, 而隻有這種下沉抵達最最底層的民衆,抵達最爲無知閉塞的窮鄉僻壤之後, 神災的陰影才算是真正得到控制, 可是在這之前呢?
“這中間有着幾十年的時間差——尤其是當你帶領這個世界解決了魔潮危機之後,你的個人功績将抵達一個頂點,整個世界都将因你的領導與庇佑得以幸存, 到那時候你有多少精力來檢查每一個村中愚夫和山野小民的認知,有多少時間來引導普通人用冷靜理智的态度來看待你這個‘救世主’?”
高文眉頭緊緊皺了起來,他并不是沒有想到過這個令人心驚的可能性,而且他也一直在用各種方法嘗試去避免這種局面,可是此刻夜女士的态度讓他隐約意識到,這個陰影并未被真正消除。
與此同時, 他也聽到夜女士的聲音在繼續傳來:“偉人崇拜……這是介于理智和盲目之間的危險臨界, 向後一步,人民眼中的便是一位偉大的領袖, 向前一步,人民眼中的便是一位天降的救世主,我知道你做了很多努力來盡量避免人們将你神化, 這包括全國範圍,甚至全世界範圍内的知識掃盲, 包括禁止任何形式的個人偶像崇拜, 尤其是針對你個人的偶像崇拜, 你甚至默許了一些……對你的個人形象不那麽友好的‘出版物’, 因爲這些東西可以讓你在世人眼中更像一個鮮活的人,而不是一個符号化的鋼鐵領袖, 這些努力并非無用,隻是……還不夠有用。
“因爲你永遠都隻能從形式上禁止或推動一些東西,你無法精确地控制全世界每一個人的心智,哪怕在你的引導下, 民衆們表面上維持着對你理智且清醒的認知, 可在私下場合呢?在你照拂不到的窮鄉僻壤呢?在他們内心深處呢?總會有人認爲你宛若神明, 甚至将你視作救世主的化身,哪怕現在沒有, 很快也會有的。
“人心難控,而可怕之處在于, 這難控的人心總是會變成某種實質化的災厄事物,其轉化過程緩慢卻難以阻止,而且開始的無聲無息。”
高文表情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嚴肅,他面沉似水, 嗓音低沉:“這種事情……以前發生過?”
“是的,發生過, ”夜女士平靜答道, “偉大的領袖被人視作神明的化身, 領袖的矢口否認與百般努力都收效甚微, 更可悲的是, 他在生前确實一直成功遏止了對自己的偶像化崇拜,但在他死後不過十年,全世界範圍内的懷念與感恩便讓他以‘神’的身份又活了過來……由于人性與神性間的巨大矛盾,這可悲的新神很快便陷入了瘋狂,我曾親眼目睹祂的末路。”
高文捏着自己的下巴陷入了沉思,這擺在眼前的陰影讓他倍感壓力。
偶像崇拜,個人神化……這都是他最不願看到的局面,可夜女士所言的情況無可辯駁,他确實能從形式上、從表面上禁絕這種神化和崇拜行爲,但他擋不住普通人(尤其是如今仍然占據人口大多數的、思想認知較爲落後盲目的普通人)在心中對一個偉大之人的“迷信想象”,而這種發生在人心層面的東西……才是這個世界上最危險的。
當然,他也知道這種個人神化和偶像崇拜絕不會是長久情況, 人民總有一天會開悟, 會理智, 後世的聰明人将學會如何正确看待一個曆史上的偉大人物,但問題就在于……在這一天到來之前,他的神性轉化或許就已經完成了!
他在沉思中靜默了許久,但卻并非在徒勞地思索一個解決之道——因爲這不是片刻間就能憑自己臨場發揮想出來的,同時他更清楚既然夜女士選擇在這時候把這件事拿到台面上,那就說明這位古神應該已經有了安排,他之所以靜靜沉思這麽長時間,就隻是在梳理思緒,整理已有的情報,調整好自己的心态,好準備面對眼前這位古神的“建議”。
終于,他紛繁的思緒重新平複下來,頭腦也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冷靜,他擡起頭,注視着雲霧中的那道目光:“那麽你的建議呢?你跟我說這麽多,應該不隻是爲了吓唬人玩吧。”
在朦胧的霧氣後面,夜女士臉上似乎浮現出一絲微笑:“我确實有個方案——不過這需要你的配合,以及你的取舍。”
“配合與取舍?”高文皺了皺眉,“具體的呢?我要怎麽做?”
“我不能在這個時間點上直接告訴你,但很快你就會知道的,”夜女士笑了起來,“首先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你知道的,這個世界已經經曆了許多次輪回,一季又一季文明中誕生了一批又一批神明,而由于凡人對自然界的原始敬畏都大同小異,因此這一批又一批神明也總是在不斷重複,那你有沒有想過,爲什麽在經曆了這麽多次的輪回之後,這個世界上卻始終不曾誕生過一個新的‘暗影之神’,爲何執掌暗影領域的,就始終隻我這麽一個‘老古董’呢?”
高文怔了一下,但很快便有了答案——因爲這個問題他很早之前便研究過:“因爲思潮映射具有排他性。思潮可以在空白領域映射出新的神明,卻無法在已經存在倒影的區域覆蓋一個新的倒影——在這顆星球上,暗影權柄已經有你占據着位置,凡人們在這方面的思潮不可能撼動你的存在。”
說到這,高文自己突然停了下來,他隐約猜到了夜女士的意思:“你是想說,如果提前把‘位置’占上,就可以避免神性轉化問題?”
“有點接近,但事情可沒這麽簡單,”夜女士帶着笑意說道,“我們的最終目标是避免出現一個……該如何稱呼你可能被轉化成的神明呢?啊,就叫‘神皇’好了——我們要避免出現一個神皇,因此哪怕是爲了‘占位置’,我們也不能弄個類似的神明來占住這個位置,所以我們要從另一個角度入手——要把你牢牢地固定在‘非神之位’上,要将所有能夠指向‘神皇’這一概念的思潮都阻擋下來,甚至讓它成爲深海中的一片‘真空’。
“事實上,這正是我可以在繼續執掌暗影權柄的情況下又始終維持清醒理智的原因。”
高文本來滿腦子就想吐槽對方“神皇”這個詞是怎麽蹦出來的,在聽到對方最後一句話的時候卻突然愣住了,緊接着他反應過來:“你是說……那個用于維持你存在的錨點發生器?”
夜女士的目光垂至高文身上,她在雲霧後露出笑容:“據我蘇醒後收集到的情報,你所栖身的那顆衛星如今狀态可不怎麽良好,盡管你現在使用一具凡人軀殼在世間行走,但那顆衛星仍然維系着你大部分的思維線程,而從另一方面,假如——我是說假如,有朝一日你這具身體又出了什麽問題,你也需要個更可靠的載體重新安置你的靈魂,不是麽?”
高文表情變得怪異起來:“所以你想說的是……”
“我想說的是,既然你現在已經接管了蒼穹站的許多權限……”夜女士不緊不慢地說着,“那麽要考慮直接搬來一起住麽?我的鄰居。”
高文:“……”
他終于确認了,夜女士确實是不怎麽靠譜的,盡管祂現身之後流露出的氣質始終是神秘而充滿威嚴,但祂的畫風還真就一直在那威壓的外殼下暗搓搓地左右搖擺——要不祂最後這幾句話怎麽越聽越不對勁呢?!
但在心中初期的驚詫錯愕之後,高文很快便開始以嚴肅的态度分析夜女士給出的建議,他意識到這個建議并不是個玩笑,在看似古怪的一句話背後,所透露出來的其實是個極其嚴肅的方案。
他看向天空,表情變得極爲鄭重:“你是說,要像當初起航者對你所做的那樣,把我也與那個‘錨點發生器’綁定到一起?”
“這是最簡單的方案,而且也恰好因爲你的情況特殊,它才有可能實現,”夜女士沒有否認,“正因爲你已經和起航者遺産融合,我才能用一個相對簡單的辦法解決你身上的隐患——并不是誰都可以直接與錨點發生器綁定的,有一些特殊的存在,我要爲其打造一個合适的‘錨’可是要頗費一番工夫的。”
高文心中一動,立刻就想追問對方口中“特殊的存在”以及“打造一個合适的錨”是怎麽回事,但在他開口之前夜女士便将話題直接引了下去:“那麽你的回答呢?我的鄰居,要不要考慮‘搬個家’?你放心,這個過程隻是數據層面的遷移以及重建一系列映射關系,并不會影響到你的任何思維或行動,你甚至不會感覺到發生了什麽變化——唯一改變的,就是我們徹底解決了一個隐患。”
高文陷入了思索。
他确實是在猶豫,但并非猶豫“數據遷移”這件事本身,因爲情況确實如夜女士所言,他目前作爲本體的那顆衛星已經到了服役的終點,即便是在最低負載的情況下,他也總是會收到衛星的報錯信息或警告,雖然他現在确實是在用“高文·塞西爾”這具軀體維持生存,但一旦衛星徹底報廢,他本人恐怕難免也會受到巨大影響,更不要說如果他這具軀體真的出了問題該怎麽辦。
相比之下,蒼穹站的情況當然會好得多,半永久性的空間巨構在使用壽命上絕非一顆小小的衛星能比,哪怕過去許多年裏蒼穹站都處于沉睡狀态,最近一段時間尼古拉斯所率領的工程隊也已經傳回諸多證據,表明那座逐漸蘇醒的空間站其實狀态比高文一開始想象的要好得多。
高文自己平日裏甚至都考慮過是否有可能把自己的“本體”從衛星切換到蒼穹站裏,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通過一系列間接跳轉的方式來操控那座空間站(這樣做非常損耗精力且麻煩),隻不過他始終沒找到辦法。
而現在,這個辦法就在眼前。
除了一個問題——這位古神的建議,真的安全可靠麽?
他注視着天空那雙琥珀色的眸子,那雙琥珀色的眸子也注視着他。
他在那雙眼中看到了某些讓自己很熟悉的東西。
在某種明悟感後,他緩緩點了點頭:“我們要如何開始?”
“在你點頭的這一刻,就已經開始了。”
高文微微一愣:“……那你剛才提到的‘配合與取舍’指的是……”
“……你猜?”
夜女士話音落下,一陣猛烈的眩暈感突然從四面八方襲來!
錯亂的五感,斷續的思維,紛繁狂舞的光影,足以令普通人心智崩潰的海量數據如狂風巨浪般充斥了高文的心智,他在這一瞬間甚至忘記了自己的姓名,忘記了自己的來曆,忘記了自身,他在失重中不斷下墜,仿佛從雲端墜入深淵,而這個可怕的過程持續了不知道多久。
但最終,這瘋狂錯亂的浪潮還是止息下來。
他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站在一片森林邊緣,前方不遠處便是曠野上的一座座營帳。
塵世黎明号正靜靜地懸浮于天空。
毫無預兆的,一個聲音突然出現在高文身旁:“老粽子!你終于也出來了!”
高文被這個突如其來的聲音吓了一跳,他扭頭看去,看到琥珀正站在自己旁邊,其身後的暗影薄霧正漸漸消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