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一次,高文會在諾依人發來的回複中感受到一種強烈而明顯的個人化、情緒化特征,不管是喜悅還是急促,亦或是不安和期待,諾依人在發送信息的時候似乎都很直白地把這些情感表達了出來,他們似乎從不擔心這種情感上的流露會導緻“交涉”陷入被動——雖然洛倫這邊也确實沒有坑對面的意思,但高文仍然覺得諾依人的這種交流特征放在兩個文明的官方交流語境下顯得有些微妙。
原因無他,隻因爲在高文所知的各種情況下,兩個勢力之間的接觸(尤其是早期接觸)都應該是個極其謹慎且收斂的過程,雙方應當盡可能地隐藏談判人員的感情波動,隐藏自己族群的心理弱點,隐藏所有與談判内容無關的或暫時不應該表現出來的真實意圖,因爲隻有這樣才能确保己方在談判過程中的主動,以防被對面抓住弱點和漏洞。
在這點上,洛倫一直做得不錯,聯盟這邊組織了規模龐大的解星者翻譯團體以及幾乎涵蓋所有領域的學者顧問團,用上了合成腦和計算中心這樣的龐然大物來輔助交流人員分析情報、查詢資料,洛倫發往對面的信息一向是節制且審慎的,每一個直接負責談話過程的“交流人員”背後都有數百雙眼睛盯着他發出去的每一個字母——但諾依人那邊好像不是這樣。
這讓高文時常産生好奇,忍不住會去猜測是什麽導緻了諾依人的這種“異常坦誠”,這或許與兩個種族截然不同的文化環境有關,也可能是如今緊迫的局勢所迫,還可能是諾依人的神經結構和洛倫人存在區别,甚至有可能……這種看上去不設防的“坦誠态度”本身也是一種很高明的談判與心理伎倆。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高文此刻的注意力還是放在了這好不容易才恢複的星際通訊中。
早已準備好的文本被迅速送入安塔維恩号的通訊系統, 化作一道驟然跨越四光年的信号波動, 洛倫聯盟向諾依人簡單介紹着這段時間以來的超光速通訊陣列修複工作,介紹着如今通訊天線的參數,并以此爲基礎和對方協商之後的通訊模式,在新修複的主天線的支持下, 這跨越星海的信号傳輸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清晰穩定——而且無突然斷線之憂。
高文隻親自進行了最初的信号回應(就是那個“在”), 随後便将具體的交流工作交給了位于索林控制中心的專家小組,他則在旁關注着兩個遙遠文明的交流進度。
不管是洛倫聯盟還是諾依人, 顯然都沒多少寒暄的興緻和餘裕, 在簡單的幾句問候(或者說互報平安)之後,雙方的話題自然而然便轉向了雙方共同關注的頭等大事上——對魔潮的抵禦。
打印終端吱吱嘎嘎地運行着, 轉軸與齒輪間緩緩吐出紙帶, 諾依人發來的字句經過翻譯之後呈現在高文眼中:“……在通訊中斷的這段時間内,我們仍在持續調試設置在星球各處的‘心智統一場’系統,這套規模龐大的系統由數以萬計的節點和複雜的傳輸線路組成, 而它們的建造時間橫跨一千四百年的歲月,其最古老、最原始的節點甚至可追溯至黑暗時期,我們必須确認整個系統所有部分都處于可用狀态,這項工作目前還未完成……”
紙帶後面緊接着便是洛倫聯盟發出的信息:“……洛倫方面已經确定了構築防禦體系的方案,我們将在自己的母星上空撐開一道能量護盾,并将心智統一場與護盾融合爲母星屏障。”
在這句話發出去之後, 諾依人那邊明顯有了較長時間的沉默, 高文不用猜都知道對面此刻應該大受震撼,畢竟前不久的時候洛倫聯盟才剛剛知道“心智統一場”是個什麽玩意兒, 而現在這邊就表示可以在一年半的時間内搞個母星屏障出來,考慮到兩邊此前交流時各自展現出的大緻技術水平,高文覺得如果自己是諾依人, 那這時候他心中肯定就一個想法——對面這孫子是藏了多少?!
畢竟,諾依人那邊用了一千四百年, 靠着先知先覺先發的條件才好不容易在自己的母星上空敲了個防禦屏障出來, 這玩意兒可不是用“我族擅長土木工程”就能糊弄過去的。
果然, 在片刻的沉默之後, 諾依人便發來了一連串的詢問,打印裝置吐出紙帶時吱吱嘎嘎的聲音聽上去都仿佛帶着急促:“你們将建造母星屏障?而不是局部的避難所?你們可以在一年半的時間裏撐開一道覆蓋全球的能量護盾?這件事對你們而言難道很簡單?”
高文的目光落在那紙帶上, 與此同時,琥珀的聲音也突然從他旁邊的空氣中傳了出來:“聽上去對面被吓了一跳啊……”
随着這話音落下,琥珀的身影也漸漸從空氣中浮現,她輕車熟路地從暗影裂隙裏蹦到地上, 又特熟練地從旁邊搬了把椅子放在高文書桌對面, 全程都跟在自己屋裏一樣自然。
“洛倫聯盟和諾依人在這片蒼茫的星際舞台上就相當于兩個剛見面的萌新, 大家都覺得自己很菜,也覺得對面應該跟自己一樣菜, 但現在有一個自稱萌新的家夥突然從兜裏掏出來了對面需要一千四百年才能肝出來的寶貝,這換誰都肯定覺得這孫子背後有大号, ”高文也沒在意這家夥過于随意的舉動,他隻是搖了搖頭,随口用自己最熟悉的方式打着比喻,緊接着又一聲歎息, “但關鍵吧,咱們其實是真的菜……”
“停, 停一下, ”琥珀剛才還一臉安逸的看戲模樣, 這時候直接就被這一長串“高文·塞西爾大帝の奇妙比喻”給弄的一臉懵逼, “你這新詞彙有點超綱了, 我一時半會翻譯不過來……”
“那就别翻譯了,回頭我再跟你解釋,”高文一揮手,不等琥珀把話說完便直接打斷,緊接着他便把視線轉向了通訊影像中的貝爾提拉,“開誠布公吧,抵擋魔潮需要兩個文明的共同配合,不能讓諾依人對洛倫聯盟有錯誤的判斷。”
當大佬的感覺固然不錯,但也得考慮到實際的情況,尤其是這種兩個文明準備攜手抗災、末日危機即将到來的節骨眼上,把自己的形象搞的過于強大神秘可不是什麽明智判斷,這就跟倆菜雞組隊去冒險一樣, 你假裝自己是高手倒不可怕,可怕的是萬一對面那個菜雞真信了怎麽辦——曆史上從來不乏打腫臉充胖子不小心用力過猛把自己打死的蠢蛋, 所以這方面的誤解最好還是能一開始就解開。
打印裝置的紙帶繼續推送着,洛倫聯盟這邊很快便從諸多預備好的文案中給出了答複:“請不要誤解, 洛倫聯盟并沒有在短時間内從無到有建起母星屏障的技術, 我們是借助了諸多巧妙的辦法,包括借用行星本身的力量以及起航者留下的遺産,才能勉強在有限時間内實現這樣的奇迹……”
這一次諾依人的回應顯得比較快,新的紙帶很快便從機器裏吐了出來:“這仍然值得驚歎,你們的應變能力以及在極限條件下的學術組織能力遠遠超出我們預料。”
在這之後信号傳輸停頓了片刻,諾依人的消息才繼續傳過來,在吱吱嘎嘎的機械運轉聲中,印滿字迹的紙帶被不斷吐出:“其實自上次通訊中斷之後,我們一直在擔心這件事——構築足以庇護整個文明的‘心智統一場’是一項規模驚人的工程,将整顆星球置于屏障内是最穩妥、最有效也最困難的方案,我們用了漫長的時間來做這件事,而你們并沒有這樣的時間。
“在通訊中斷的這段時間内,我們的學者專門爲你們做了許多次推演,請不要将此視作一種冒犯——根據我們對‘洛倫聯盟’的有限了解,根據我們對屏障工程的認知,我們用盡了所有的推演路線,都找不到一條可以讓你們完全抵禦魔潮并全部存活的道路……
“我們對此感到悲哀而遺憾,我們能想到的唯一可行的方案,便隻有規模有限的避難所,而且這些方案的成功率也始終沒有超過百分之三十……在最悲觀的預測中,我們甚至認爲洛倫聯盟将選擇放棄。
“現在,我們非常高興地看到你們找到了一條通向希望的道路,我們非常高興地看到這樣一種可能性:在不遠的将來,會有另外一個聰慧的文明與諾依人一同存活下來,熬過星空間的這場冰冷寒冬。畢竟,在這茫茫星海中要找到一個‘朋友’并不容易。”
高文靜靜地注視着打印終端吐出的紙帶,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擊着桌面,良久才輕聲說道:“洛倫聯盟從一開始就沒有考慮過放棄希望,機會總是自己争取來的。不過諾依人現在這口氣還松的太早,我們隻是解決了母星屏障的問題,更大的神災隐患卻還高懸在聯盟頭頂呢。”
“這件事要透露給對面麽?”貝爾提拉冷靜的聲音從通訊器中傳來,“這可能進一步暴露我們的社會模式與發展階段。”
“透露,”高文幾乎沒怎麽猶豫便點了點頭,“此前兩次交流過于匆忙,我們和諾依人在許多關鍵問題上并沒有進行坦率充分的溝通,這已經導緻了我們之前突然發覺心智統一場的隐患時陷入混亂,類似的情況最好避免。至于暴露社會模式和發展階段……”
高文說到這頓了頓,輕輕搖頭:“都這種時候了,再顧這顧那可是真要出人命的。慶幸吧,我們和諾依人之間起碼還有四光年的星海,現在暴露出去的東西,還不至于影響那麽長遠。”
“是,高文兄長。”貝爾提拉微微點了點頭,緊接着便在索林指揮中心下了命令,解星者們立刻開始忙碌起來,而洛倫聯盟正在面臨的巨大陰影也終于真正暴露在諾依人眼前。
星際友人再次大受震撼.jpg。
當神災的情況發過去之後,諾依人的信号中斷了很長時間,對面好像比剛才知道洛倫聯盟能夠在一年半的時間内撐起母星屏障時更加驚愕,這空窗期持續的是如此之久,以至于如果不是超光速通訊陣列那邊顯示一切正常,高文都要懷疑兩顆星球之間的信号是不是已經斷了——但最終,來自四光年之外的驚呼還是傳到了他面前。
“你們要面臨衆神失控的隐患?!”紙帶上清晰銳利的字母仿佛透露着四光年外某位交流人員極端不穩定的情緒,“你們沒有完成和衆神的共生轉變麽?”
“每個文明的發展進程不同,各種問題的爆發順序以及解決順序也會不同,”高文再次接過了交流權限,在涉及衆神的領域,顯然還是他更有發言權,“事實上我們已經進入了與衆神轉入共生狀态的過程,但遺憾的是,這一切尚處于早期階段。
“在這裏,我們也正好有個疑問——你們的神明,是否也是思潮投影的結果?你們的‘共生’狀态,是否也建立在将衆神從思潮中‘解綁’的基礎上?”
在片刻等待之後,紙帶上出現了諾依人的回應:“‘先驅族群’認爲,這個宇宙中的秩序是平均且普适的,每一個智慧族群背後所産生的神明現象應該具備一緻性,‘思潮’這個詞剛才在翻譯的時候出現了一些問題,但我們猜測你們所指的應該與我們所知的是同一種事物。
“是的,諾依衆神也是這種‘投影’的表現,是龐大族群的心智投影在宇宙深層産生擾動的結果,而得益于先驅族群爲我們遺留下的寶貴知識和某些遺産,我們在這方面……看起來是少走了一些彎路。
“我們的‘共生’,确實建立在将衆神從投影狀态中解綁的接觸上,這涉及到對族群的大規模思維校準和社會秩序改造,我們在大約四百六十年前完成了這一過程。
“我們……沒有預料到洛倫聯盟的特殊情況,這令我們感到慚愧,我們在先驅族群的庇佑下過于輕松地度過了這個難關,而這蒙蔽了我們的眼睛。
“這個突然暴露出來的問題非常嚴重,它直接威脅到了對魔潮的抵禦計劃,我們懷着忐忑又期待的心情發出詢問,洛倫聯盟是否有解決此問題的辦法?我們……不希望看到唯一的朋友失敗。”
高文沉默下來,他仔細權衡了許久,才終于給出回應:“第一,聯盟已做好面對一切艱難挑戰的準備,無論擋在我們面前的是衆神還是宇宙法則,‘母星屏障’計劃都将持續推進,洛倫人永不放棄生存。
“第二,我們并非完全沒有對抗神災的手段,盡管洛倫人正在推進與衆神的共生轉化,但在極端情況下,我們将不得不與失控的神明正面戰鬥,盡管這很艱難,但我們确實打過這種仗,并且積累了勝利經驗。”
在将這份消息發送出去之後,高文微微呼了口氣,他認爲這已經足夠開誠布公,且足夠表示态度與決心了。
而諾依人的回應則來的比他預料的更快一點。
打印終端吱嘎作響,紙帶上吐出來的是一串問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