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羅塞塔也最終離開之後,純白花田中終于隻剩下高文一人的身影,他靜靜地站在圓桌旁,任微風吹過身旁,看着腳下不知名的白色小花在風中輕輕搖曳,頭腦中的思緒起伏間,一個身影漸漸從不遠處的花海上空浮現了出來。
那是身着一襲綠色長裙的貝爾提拉。
作爲這處網絡加密空間的構築者和管理者,貝爾提拉旁聽過高文在這片花海中召開的所有會議,但她很少會有直接露面的時候,隻是偶爾會在會議結束之後出現一下,比如此刻。
“您的心事很重,”在這處網絡空間中,貝爾提拉的身影恢複到了她曾經還是個人類時的姿态,她漫步來到高文對面的位置上,隔着圓桌與後者對視,“是在思考您的那個‘最終手段’?”
“你知道我的‘最終手段’是什麽,”高文看着貝爾提拉,“在塔拉什戰役前夕,我跟你說過那個‘備用方案’。”
“是的——因爲當時我正将大部分意識轉移至塔拉什平原附近的衍生肢體内,您把您的一些‘小秘密’告訴了我,好讓我在事态緊急的情況下知道該如何應對以及自我保護,”貝爾提拉輕輕點了點頭,“您可以将一部分起航者空間設施從太空中抛下,在大地上掀起毀滅性的沖擊和能量殉爆,其威力甚至足以擊殺全盛時期的龍神, 這是您在抗衡神災時的最終手段。”
說到這裏, 她微微皺了皺眉頭:“這确實是個代價巨大的方案,如果真的發生了最終忤逆,神災可能會在整個洛倫大陸上發生,您的‘天罰’便隻能降臨在所有人頭頂。”
高文沉默着點了點頭, 一切确如對方所講。
即便心智統一場真的在最終階段觸發了最終忤逆, 導緻了衆神集體失控,他也有最後一個選擇來嘗試阻止這場災難, 那就是高懸太空的起航者遺産。
正如當初威懾龍神以及應對哨兵危機時的那個“最終方案”, 将在軌衛星和空間站除役并抛向大地就是他對抗衆神的殺手锏。
但是和當初威懾龍神以及應對哨兵危機時的情況不同,這一次這個最終方案的代價将高的驚人。
因爲在最終忤逆被觸發之後, 失控的将是這顆星球上所有的神明, 祂們會出現在整片大陸上,出現在所有由凡人聚集而成的國度上空,高文的轟炸列表上不再是孤懸海外的塔爾隆德大陸, 也不是人煙稀少的剛铎廢土,而将是整個凡人世界。
從本質上,這其實就是在用一場災難去阻止另一場災難,哪怕是最好的結果下,他也隻能保證讓一部分凡人從天基轟炸中幸存下來,而如果情況更糟一些, 如果衆神降臨的範圍過于分散……
“這是最糟糕的‘底牌’, 但有時候情況真的不容我們樂觀,”他嗓音低沉緩慢, “我們隻能盡全力做好一切準備,以避免情況真的發展到那一天,即便情況真的到了那一天, 我們也要盡可能地減輕損失,把火種保留下來。”
他靜靜地注視着貝爾提拉, 後者則從這目光中感覺到了什麽, 她的表情變得鄭重:“您需要我做什麽?”
“兩件事, 第一件事, 我要你在聖靈平原以及剛铎廢土岩層最厚、地質結構最穩固的區域繼續向地下生長,把根紮深, 越深越好,然後在這些區域拓展出十至十五個‘洞窟’,”高文注視着貝爾提拉的眼睛,慢慢交待道, “我們将在這些地下洞窟中設置一批神經網絡接入點, 你的根系是最佳的神經網絡介質, 它們應該足以把這些‘地下城’全部連接至主幹網絡。”
“您要把一部分神經網絡節點群轉移至地下,”貝爾提拉立刻理解了高文的意圖, “這樣即便您啓用了‘最終方案’,也可以最大限度地避免神經網絡在轟炸中停擺。”
高文輕輕點了點頭:“以你目前的紮根能力, 最厚的岩層将足以抵擋衛星墜落時的沖擊以及能量侵徹,把一部分節點群轉移到地下深處可以确保母星屏障的安全。心智統一場的運行基礎是非指向性思潮這個‘投射源’,而非指向性思潮的基礎是神經網絡中的活體節點,如果這些活體節點都被軌道轟炸殺死了, 那母星屏障也将蕩然無存。而從另一個方面,被轉移至地下城中的人也可以成爲‘火種’, 他們即是神經網絡的計算節點, 也是軌道轟炸之後返回地面重建家園的希望。”
“我明白了, 我會從現在開始紮根, ”貝爾提拉表情極爲鄭重地點了點頭, 緊接着露出一絲好奇,“那第二件事呢?”
“……保證存活,”在數秒鍾的沉默之後,高文終于慢慢開口,“在任何情況下,保證存活。”
貝爾提拉微微睜大了眼睛,她似乎一時間未能理解高文這句話的深意,但很快,她便聽到了高文接下來的命令——或者說囑托。
“你是不受神災影響的‘成年者’,即便‘最終方案’失敗,失控的衆神也不會主動将你當做目标,”高文鄭重其事地說着,表情比任何時候都要認真,“與此同時,你又有着極其特殊的生命形态, 你的本體是一株植物, 你的意識可以分布在數以百計的合成腦内, 而這些合成腦……是可以通過外部手段關閉和重啓的,而關機狀态下的合成腦,不再是觀察者。”
貝爾提拉臉上的表情變了變,她終于明白高文的囑托是什麽意思了。
“我們會以最大的努力來求生存,但我們也會以最糟的設想來面對未來,如果萬事皆休,我們至少應該想辦法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些什麽,”高文嗓音低沉地慢慢說着,“我相信其他國家應該也都有各自的‘保存計劃’,以準備面對所有方案都宣告失敗之後最糟糕的那個結果,而你……貝爾提拉,你就是塞西爾的保存計劃。
“貝爾提拉,記住這個命令——如果我們未能阻止最終神災,或母星屏障計劃宣告失敗,你必須立刻切斷與所有神經網絡節點的連接,把自己從凡人的思潮中切割出去,你要将自己的意識轉移至合成腦内并進入冬眠狀态,并在休眠之前給索林巨樹下達存活下去的指令,不惜一切代價地維持存活。”
無邊無際的純白花海中,微風不知何時已經徹底停滞下來,一種難言的沉寂籠罩着這片虛拟天地,不知過了多久,貝爾提拉才打破沉默:“您真是給了我一個足夠沉重的任務啊……”
她一邊說着,一邊輕輕搖了搖頭,似乎想要發出一聲歎息,最終卻又化作一個疑問:“但這樣做真的有意義麽?當整個世界在衆神肆虐中化作一片廢墟,塵世間所有生靈在魔潮中化作曆史,一株獨自在廢土中心存活的索林巨樹還能做什麽?您是讓我孤零零地、永久地注視着一個凋零殆盡的世界麽?”
“有意義,當然有意義,”高文表情嚴肅地說着,“這個世界不會永遠凋零下去,類似的毀滅在這個世界上已經上演了無數次,但總會有新的族群在廢土中繁衍起來,你還記得我做過的比喻麽?無處不在的魔力如催化之風,讓我們的世界永遠維持在盛夏的繁茂中,凋零隻是暫時的——我們這一代凡人會死去,但下一代會在你的注視下成長起來,而那時候……”
“那時候,我們就是他們的‘先驅族群’,”貝爾提拉打斷了高文的話,她終于完全理解了,“您是從諾依人身上得到的啓示?”
高文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他隻是沉默片刻後緩緩開口:“海妖已經失去了對魔潮的免疫性,巨龍也打破了他們的搖籃和枷鎖,以永恒爲代價,這顆星球上停滞百萬年的文明如今換來了繼續向更高處前進的通行證,如今我們又從一個遙遠的異星文明手中接過了來自某個先驅族群的遺産……而這可能已經是我們在這顆星球上要面對的最後一次考驗。
“在這場考驗面前,我當然希望我們可以成功,但如果我們這一季文明失敗了,你至少還可以把這份傳承了無數歲月的遺産繼續向下傳遞,等到下一個世代,下下個世代……那些接過傳承的後裔們在起步時總會比我們輕松一點,或許就輕松了那麽一點點,他們也至少不會像我們如今一樣窘迫。”
他停了下來,花海中的微風不知何時又開始了流動,貝爾提拉的身影在這風中似乎顯得有些虛幻,她正在調動自己龐大的神經系統,在現實世界彼此相連的成百上千個合成腦以及與索林巨樹直接連接的計算中心中檢索着數據,片刻之後,她那略微有些虛幻的身影重新凝實,她的臉色則多了一絲鄭重:“怪不得您這段時間一直在推進帝國大圖書館的數據化錄入工作……”
“總得把所有可能性都考慮到,”高文笑了笑,“即便是沒有夜女士的警告,沒有‘最終忤逆’的陰影,我們也要考慮到失敗的可能性。”
“這确實是您的性格。”貝爾提拉微笑着說道。
“隻是這樣對你有些不公平,”片刻沉默之後,高文終于還是把這句話說了出來,“我并沒有征求你的同意,就已經給你安排了這樣的任務。”
“但我确實是最适合執行這個任務的——甚至是唯一能夠執行這個任務的,不是麽?”貝爾提拉隻是溫和地笑着,她似乎已經很多很多年沒有露出過這樣的表情了,“世界上并非所有東西都能夠用‘公平’來衡量,畢竟‘公平’一詞說到底也隻是人類出于主觀創造出的概念而已,而我們要面對的,是遠遠淩駕于塵世衆生的、冰冷而堅硬的萬物秩序,面對這樣的對手,我們隻能回以同樣冰冷而堅硬的理智——以及一點點勇氣和運氣。”
說到這裏,她突然眨了下眼睛,好奇地問了一句:“您會将這個計劃告訴聯盟的其他成員麽?比如提豐和白銀……”
“會,而且我相信他們也在執行類似的計劃,就像我剛才說的,每個國家應該都有各自的‘保存計劃’,就像我們所想到的一個個避難所方案以及母星屏障方案——在死亡面前,留下遺言與積極自救并不矛盾,”高文很直白地說道,他甚至沒有回避“遺言”這個顯得有些消極的詞彙,“事實上我甚至曾考慮過是否要以聯盟整體的智慧來構思幾個更加穩妥的、保留遺言的辦法,但我們不能把太多精力放在母星屏障之外的事情上,所以就讓這些‘保存計劃’維持在這樣較小的規模吧,這已經足夠了。”
貝爾提拉注視着高文那有些滄桑的面容,良久才微微點頭:“我會牢記您交給我的使命,盡管我真心希望自己不需要執行那第二個任務,但如果真有那麽一天……我向您保證,我會活下來,不惜一切代價地活下來,索林巨樹将屹立在這片大地上,直到新生代崛起,直到我把這個時代的一切都傳遞給繼任者們……直到那一天,我才會枯萎。”
“這我就放心了。”
高文露出一絲笑容,随後他向後退了半步,身影終于在空氣中漸漸變淡。
索林巨樹深處,由巨大葉片、堅硬木質和微光花串交織而成的大廳中,一團繁茂的花藤突然發出了窸窸窣窣的聲音,緊接着藤蔓褪去,貝爾提拉的一副化身從花藤深處坐了起來。
意識被注入這剛剛激活的軀體,模拟感官開始刺激化身的神經節點,在陡然明亮起來的環境光中,貝爾提拉眨動了幾下眼睛,她聽到腳步聲從旁邊響起,循聲望去,正看到身材嬌小、膚色蒼白、臉頰與手臂等處遍布銀色符文的精靈女孩出現在面前。
“您醒了?”貝爾娜開心地看着剛剛蘇醒的貝爾提拉,“我剛才聽到二号神經集束腔中轟隆作響,您是在調動什麽東西麽?”
“貝爾娜,”貝爾提拉看了一眼正站在自己面前傻笑的精靈少女,她心中的情緒有些複雜,然而化身受限的身體結構讓她難以做出足夠複雜的表情,這讓她的嗓音和神色都有些木然,“計算中心那邊現在是誰在值班?”
“是節點學士貝爾洛特先生,”貝爾娜身上的符文閃爍了一下,飛快答道,“您找他?”
“請他來樹冠層會客腔室一趟,”貝爾提拉說道,而在她開口的同時,又有數以億計的神經節點正在她的意志操縱下收發着指令,綿延上千公裏的根系網絡在地底深處開始蠕動、增殖,她能感受到龐大的信息正在彙聚,那是冰冷的岩層,濕潤的泥土,無邊無際的黑暗,以及地底流淌的河流,她的根須開始吞噬泥土,碾碎巨石,将地層中的礦物元素轉化爲一條條甬道和洞窟中的支柱與穹頂——龐大的索林巨樹正在活躍起來,這是自塔拉什平原戰役之後,她再一次驅動那些遙遠的根系與腕足,“我要與他商議一些土木工程方面的事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