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迪爾站了起來,不由得更加好奇且認真地打量着眼前這位有着出衆氣質的女士,在那雙顔色極淺的藍色眸子以及冰雪般的發色中,他确實看到了一些自己的影子,然而他仍然記不起,他記不起自己的姓氏,記不起自己年輕時的經曆,記不起自己是否曾有過家庭和後代,甚至記不起自己到底都在哪裏駐足和生活過——他隻能猜測着眼前這位“維多利亞”的身份,并試探着問道:“你們已經找了我多久?”
“……六個世紀。”維多利亞女公爵遲疑了不到一秒鍾,終于還是下定決心說出了答案。
莫迪爾的表情瞬間凝滞下來,仿佛聽到一個天方夜譚的故事,良久他才嘴角抖了一下,瞪着眼前的“後裔”:“你說多久?!”
“嚴格來講是五百七十二年,雖然尚不夠六個世紀,但也相去不遠,”維多利亞輕輕吸了口氣,她知道這事實在一個已經失去記憶的當事人聽來有多麽難以想象,但她今天來此就是爲了解開家族祖先身上纏繞的謎團的,除了作爲禁忌的“姓氏”之外,其他事情最好不要隐瞞太多,“先祖,您恐怕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已經在這個世界上遊蕩了多久。”
“這怎麽可能呢!!”莫迪爾陡然拔高了聲音,驚愕中指着自己,“六個世紀, 六個……我……”
說到一半, 這位老人便突然停了下來,表情飛快地變化着,維多利亞見狀頓時擔心起來,然而在她就要開口安撫之前, 眼前的老人卻又突然一皺眉, 一隻手捏着下巴上的胡子,表情若有所思:“不過話又說回來……六百年……我什麽稀奇古怪的事都經曆過了, 這好像也不是不可能?”
維多利亞:“……”
老祖宗的接受能力似乎比她想象的要強悍很多?
說話間莫迪爾的注意力便又重新放在了維多利亞身上, 這位老法師眉頭仍未舒展,顯得心緒重重:“我還是不太敢相信, 按你的說法, 我豈不是成了個老不死的怪物了……當然我自己平常倒是活得挺開心的……哈啊,這倒也不是重點。重點是我其實并不清楚自己身上發生的事情,不知道那些龍族把情況告訴你沒有, 我的記憶現在有些混亂,甚至日常經曆的事情都亂七八糟的,最近情況尤爲如此。事實上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有過後裔……抱歉,姑娘,這聽起來是不是有點不負責任?”
“當然不會,”維多利亞立刻說道, “來之前龍族使者便已經把情況都告訴我了, 我有心理準備。我來此也是爲了确認您的情況,并且盡可能地幫助您——我還有很多話想問您。”
“哦哦, 當然可以,當然可以,”莫迪爾連連說着, 然後看了一眼周圍街道上已經逐漸聚攏起來的好奇圍觀者,又看了一眼不遠處自己臨時居住的“冒險者小屋”, 臉上露出笑容來, “要不我們先去屋子裏吧, 這人來人往的街道上終究不是個談話的地方。”
“當然可以, ”維多利亞立刻點頭,緊接着回頭看向瑪姬, “瑪姬,那你……”
“我就不跟進去了,”瑪姬不等維多利亞說完便搖了搖頭,臉上帶着笑意說道, “這種場合可不适合讓我這個‘外人’在旁邊搗亂——我和柯蕾塔去附近逛逛。難得能來到這龍族的故土, 我也确實想四處看看, 了解了解這個地方的曆史。”
維多利亞沒有多說什麽,隻是深深地看了瑪姬一眼, 仿佛從眼神中流露出了感謝,随後她點點頭, 便跟莫迪爾一同向那座小屋走去。
看着維多利亞背影消失的方向,瑪姬過了很久才回過頭,她仿佛是在自言自語,又仿佛是在對身旁的黑龍少女說道:“看樣子開頭還算不錯。”
黑龍少女柯蕾塔不由得回頭看了身旁這位來自遠方的“遠親”一眼, 很顯然,她對瑪姬這個“龍裔”感到好奇, 畢竟現在雖然有一大批龍裔來到塔爾隆德進行“援建”, 但他們的主要活動範圍還是在東南的濱海郡一帶, 在新阿貢多爾, 很少能看到龍裔的身影出現。
猶豫了幾秒鍾, 柯蕾塔終于忍不住問道:“你……和那位維多利亞女士是朋友?在洛倫大陸,龍和人做朋友很容易麽?”
瑪姬看着這位剛認識沒多久的純血巨龍,她知道對方也是一名黑龍,從血統上,自己與對方算是用一個“支脈”下的族裔,這多少讓她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有了那麽一點點的親切感,而她也樂于回答對方提出的問題:“怎麽說呢……其實在洛倫的大多數地方,‘龍’的身影仍然極爲罕見,不管是純血巨龍還是龍裔,主要活動範圍還是在北方諸國,涉及到具體和人類的關系,更是隻有塞西爾帝國以及在提豐北方部分地區活動的龍族和當地人熟悉一點。
“當然, 情況一直在改變, 人類是一個接受能力很強的種族, 随着在世間活動的龍越來越多, 龍類和人類的關系也在變得越發熟絡起來。
“至于我和維多利亞……我們情況特殊。我和她是在很多年前認識的,那時候不要說純血巨龍, 就連龍裔都還處于對外封鎖的狀态……”
她随口說着自己與維多利亞之間的關系,中間夾雜着一些在洛倫大陸生活的細節,大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柯蕾塔卻表現出了巨大的興趣,她又連續問了好幾個問題,才終于輪到瑪姬拿回主動:“我已經說了這麽多了——你是不是也該給我介紹介紹這個地方?”
黑龍柯蕾塔擡起頭,看了一眼畫風粗犷硬朗的冒險者集鎮,又看了一眼遠處高聳的阿貢多爾城牆——這都算不上什麽“風景”,但她最後臉上還是露出笑容來:“我們去城外吧,安全區已經拓展到晶岩山丘,我們可以去看看以前的工廠區和現在的熔渣池——那都是很有故事的地方。”
一邊說着,她一邊拉起了瑪姬的手,向小鎮邊緣的起降場地走去:“走吧,我們可以直接飛過去!”
……
維多利亞環視四周,打量着這間小小的卧室,房間中的一切都一目了然——簡樸的床鋪與一個放在床尾的小櫃子,一張單人用的書桌,一把椅子,還有固定在牆上的一個置物架,這就是房間裏的全部。
她知道,對于一個來到塔爾隆德這片廢土上冒險的人而言,這樣的條件已經算得上格外優渥,然而她心底仍然冒出一種怪異的感覺,忍不住看向身旁的老人:“您平常就住在這樣的地方麽?如果您願意的話,我可以……”
“類似的話,龍族那位首領也跟我說過,”莫迪爾不等對方說完便擺了擺手,“但我覺得這樣就挺好的——甚至好的有點過頭了。不用風餐露宿,不用在外面設置一堆魔法陷阱來應對魔物,整個營地都有充足的物資供應,這可不是冒險的日子,倒更像是在度假了。”
這不是客氣的說辭,而是老法師真實的想法,維多利亞看出了這一點,便沒有再做堅持,莫迪爾則走到床邊坐下,又指了指旁邊書桌前的那把椅子,對維多利亞點點頭:“坐吧。”
維多利亞在莫迪爾面前坐下,吱嘎的木頭摩擦聲過後,小屋中一時間陷入了安靜,她看着眼前的老人,思索着如何讓話題進行下去,同時腦海中卻又冒出了赫蒂和瑞貝卡的名字——她終于知道突然面對幾百年前的老祖宗是怎樣複雜奇妙的感覺了,面對一個理論上的血親,實際上的陌生人,好像不管怎麽開口都會顯得思慮不夠……
那麽當初的赫蒂與瑞貝卡在看到揭棺而起的先祖之後到底是怎麽打開話題的?是怎麽讓氣氛不那麽尴尬的?
維多利亞突然有點後悔出發前沒有仔細向赫蒂女士咨詢這方面的事情,因爲當時赫蒂事務繁忙,她隻來得及在魔網終端中跟瑞貝卡聊了幾句,可公主殿下當時說的話反而讓她更加困惑,什麽“腦子沒反應過來就動了手”,什麽“關鍵是慫的夠快”,什麽“最好是比較抗揍”之類的……完全搞不懂。
維多利亞腦子裏轉着數不清的想法,臉上的表情卻仍然紋絲不動,維持着一如既往的滿面冰封,莫迪爾看着這樣的“後裔”突然感覺有點頭疼,他沒想到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會是這樣一位不苟言笑的女性,這可跟他自己的性格大不相同,這看上去就不好相處的性格是怎麽被教育出來的?
但思來想去,他好像也沒什麽資格在這方面開口——畢竟按照維多利亞的說法,自己已經是她六百年前的“先祖”了,在子孫後代的教育方面……他還真開不了口。
好在最終老法師還是主動開口,打破了小屋中的安靜:“維多利亞是吧?你姓什麽?”
維多利亞:“……”
莫迪爾:“……”
“跟您一個姓氏,隻不過……”極度的尴尬又差一點擊穿維多利亞的十幾層心智防護,她嘴角微微抖了一下,好不容易才維持着面無表情的模樣開口,“我被交待不要随意向您透露涉及到姓氏的事情——這似乎會刺激到您的‘記憶斷層’。”
“啊,啊,是這樣的,我想起來了,”莫迪爾頓時一拍腦袋,有點尴尬地說道,“我是記得不久前那位赫拉戈爾向我提醒過這方面的事情,說是我的記憶體系中存在一個‘斷層’,一旦觸及到關鍵信息就會導緻意識中斷和重置。好吧,是我的疏漏。”
一邊說着,他一邊笑了起來,似乎之前的尴尬僵硬氣氛也因這小插曲而消退不少:“那我問點别的吧……你是做什麽的?家裏……那應當算是我的家族,現在是個什麽情況?”
“我……主要是管理,嗯,管理許多土地,許多人都依靠着那片土地生活,”維多利亞很别扭地說着,畢竟此前她從未考慮過要用這種方式來描述自己平常的生活和身邊的人們,“您的後裔在這一代還算争氣,除了我之外,還有一部分人參了軍,或者經營着自己的産業,年輕人大多還在學習,其中一個天賦最好的是我的侄子,他在帝都求學……”
莫迪爾瞪着眼,隻感覺這些事情似乎都離自己很遠很遠,那種不真實感再一次湧了上來,讓他下意識嘀咕着:“我一個到處冒險的老頭子,怎麽就突然有這麽一大堆聽起來就很厲害的後裔了?”
維多利亞似乎沒有聽清:“您說什麽?”
“啊,沒什麽,”莫迪爾趕緊擺了擺手,又有點好奇地看着維多利亞,“聽起來這都很不簡單啊,又有産業又有土地的,可我反而更糊塗了,你這平常到底是幹什麽的……聽起來像是種地的?但好像比那更厲害一點……”
“額,是比那厲害一點,”維多利亞艱難地說着,她實在不擅長用這種方式與人交流,但此刻她不得不飛快地思索該如何向先祖解釋自己的事情,同時讓對方絲毫不要聯想到北方的龐然大物維爾德家族,“我不親自經營土地,我隻是管理着大片土地,而且還管理土地之上的所有産業……”
莫迪爾認真聽着,但突然皺起眉來,表情中的嚴肅讓維多利亞都吓了一跳,後者頓時停下了講述:“先祖,有什麽問題麽?”
“你可不能犯法啊,”莫迪爾突然沒頭沒尾地說着,“這可不是鬧着玩的。”
維多利亞一頭霧水:“啊?”
“我雖然平常四處遊蕩,但帝國頒布的法律和政務廳公布的政策我可是懂得的,”莫迪爾繼續一臉嚴肅地看着維多利亞,這一刻竟真的像個在擔心後代走上邪路的老者,“孩子,私吞土地和壟斷經營可是犯法的!”
維多利亞:“……?”
愣了兩秒鍾後她才終于反應過來,萬分尴尬(雖然臉上看不出來)地解釋着:“不是,您誤會了,我隻是負責管理那些——土地是國家的,産業是别人的,我隻是管理罷了。當然,我們的家族産業也有一些,但那絕稱不上吞并和壟斷——一切都是在合法前提下……”
統禦整個北境的女大公此生罕有地有點無措,莫迪爾卻漸漸眉頭舒展開來,老法師終于點點頭,到最後理解了一切:“你這麽說我就放心了……啊,我搞明白你是幹什麽的了,你在政務廳上班啊?”
“額……”維多利亞怔了怔,随後迅速接受了這個嶄新的思路,連連點頭,“是的,我是在政務廳上班——幾乎每天都要去政務廳露面,有時候還要把文件帶回家裏處理……”
“那你還挺辛苦的,”莫迪爾終于又笑了起來,笑容中甚至有點欣慰,“不過年輕人辛苦一點也好,是給将來的人生做積累……對了,聽你這說法,你在政務廳裏還是個官員啊?”
“這……算是吧,”維多利亞表情僵硬地點着頭,“是個……嗯,普普通通的行政管理人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