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這中間到底要發生多少曲折離奇的故事,才能讓一個曾經的帝國公爵,受過賜福的戰神騎士,戰鬥力超群的狼将軍,最終變成了一個在實驗室裏沉迷研究不可自拔的“學者”呢?而且這個學者還能以每小時三十題的速度給自己的女兒出一整天的數學卷子——美其名曰“腦力娛樂”……
安德莎突然感覺身上一冷,下意識地哆嗦了兩下,才開始斟酌應該用怎樣的語句才能盡量簡明扼要地把發生在自己父親身上的事情告訴自己的祖父。
“這件事……最早應該從父親失蹤那年在冬狼堡的那場暴風雪開始講起,”最終,年輕的狼将軍緩緩開口打破了沉默,“那一年父親并非落入了安蘇人的包圍,而是遭遇了正在黑暗山脈腳下活動的萬物終亡會教徒……”
溫暖的風從平原方向吹來,翻動着長枝莊園中繁茂的花田與樹林,主屋前的水池中泛起粼粼波光,不知從何處吹來的草葉與花瓣落在水面上,旋轉着蕩開一圈細微的波紋,莊園中的女仆彎下腰來,伸手去撿拾一片飄到池邊的漂亮花瓣,但那花瓣卻突然顫抖卷曲,仿佛被無形的力量炙烤着,皺成一團飛快漂到了另一個方向。
女仆有些驚訝和緊張地擡起頭,下意識看了一眼主屋的方向,卻什麽都沒發現。
蟲鳴聲穿過敞開的窗戶,初夏正午的燥熱已經漸漸傳遞進來,裴迪南收斂了不小心逸散出去的力量, 他靜靜聽着安德莎的講述, 眉頭時而皺起時而平複,在不知幾次心情起伏之後,他所有的思緒和想法最終還是化成了一聲長歎。
被邪教徒捕獲,被洗去信仰, 被黑暗秘術扭曲血肉和靈魂, 堕入黑暗教派,染上罪惡與堕落, 最後又轉而效忠異國……如果不是親耳聽到安德莎講述, 他怎麽也不敢相信這些事情是發生在帝國昔日的顯赫新星,發生在自己最引以爲傲的兒子身上。
老公爵不禁想象着, 想象如果是在自己更年輕一些的時候, 在自己更加嚴厲、冷硬的年紀裏,得知這些事情之後會有什麽反應,是會首先以父親的身份悲傷于巴德所遭受的那些苦難, 還是首先以溫德爾公爵的身份憤怒于家族榮譽的蒙塵,他發現自己什麽也想象不出來——在冬堡那片戰場上,目睹到這個世界深處最大的黑暗和惡意之後,有太多人發生了永久的改變,這其中也包括曾被譽爲“鋼鐵大公”的裴迪南·溫德爾。
老公爵再次歎息——他覺得自己終究是老了。
“父親說……他做了許多錯事,而且他并不打算用所謂的‘身不由己’來做辯解, 他說自己有很多瘋狂堕落的惡事确實是在理智清醒的情況下主動去做的, 因爲那時候他完全沉迷于萬物終亡理念所帶來的、救世主般的自我感動和錯誤狂熱中,雖然今日已得赦免, 但他仍要在自己曾傷害過的土地上用餘生贖罪,”安德莎有些緊張地關注着祖父的表情變化,在對方的兩次歎息之後, 她還是将巴德曾對自己說過的話說了出來,“另外, 他說自己雖然已經效忠塞西爾皇帝, 但沒有做過任何損害提豐利益之事, 包括洩露任何軍事和技術上的秘密——他隻想做個盡職盡責的研究人員。”
“盡職盡責的研究人員……”裴迪南公爵輕聲咕哝着, “所以,他不會回來了——他有沒有提到什麽要跟我說的話?”
“他詳細詢問了您的身體狀況, 但并沒有讓我給您傳什麽話,”安德莎搖搖頭,“我詢問過他,他當時的表情是有話要說的, 但……但他最後還是什麽都沒說。”
“我知道了, ”老公爵輕輕搖頭, 似乎并未感到意外,隻是有些感歎, “在他還需要依靠父親的時候,我卻隻将他當做帝國的軍人和家族的繼承人看待, 而他現在已經脫離了這兩個身份……我對這個結果不應該感到意外。”
“祖父,父親他……”安德莎猶豫着,她其實并不十分清楚自己的祖父和父親之間是如何相處的,那久遠的童年記憶在她腦海中已經模糊了, 所以這時候她也不太清楚自己該說些什麽,“他其實還是很記挂您的。”
“我知道, 安德莎, 不必擔心——我都知道, ”裴迪南眼角出現了一點笑意, “我畢竟是他的父親。”
安德莎慢慢點了點頭, 接着忍不住問道:“您會埋怨他做出的決定麽?他已經放棄了自己提豐人的身份……而且可能會永遠留在塞西爾。”
裴迪南一時間沒有回答,隻是靜靜地思索着,在這一刻他突然想到了自己曾經做過的那些夢,曾經在虛實難辨的幻象中看到的、仿佛在揭示巴德命運的那些“預兆”,他曾爲其感到困惑不安,而現在……他終于知道了這些“預兆”背後所印證的真相。
片刻之後,老公爵突然問道:“你認爲他在那邊過得好麽?”
“他過得很好,”安德莎幾乎沒有猶豫地說道,她回憶起了自己在索林堡和父親在一起的那段日子——盡管對方的工作對她而言顯得有些難以理解,但她從父親臉上看到的充實和寬慰是不會虛假的,“他已經有了新的生活方式和新的社交,我能看得出來,他很享受現在的狀态。”
“那我就沒什麽可埋怨的了,”裴迪南公爵低聲說道, “這麽多年過去之後,他該爲自己而活了。”
“祖父, 陛下那邊……”
裴迪南公爵慢慢搖了搖頭, 他正想要說什麽,然而一陣突然傳來的敲門聲卻打斷了老人接下來的動作——祖孫兩人同時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一名侍從推門進入大廳,在那裏躬身行禮:“公爵大人,女主人,有一名皇家信使來訪。”
“皇家信使?”安德莎驚訝地确認了一句,她下意識看向自己的祖父,卻看到老人臉上一旁平靜,裴迪南公爵對侍從微微點頭:“請信使進來。”
不過片刻功夫,那突然拜訪的皇家信使便在侍從的引領下出現在安德莎面前,這是一位氣質平和自信的中年人,穿着帶有精緻銀邊和紅色花紋的墨藍色外套,又有兩名随從跟在他的身後,各自抱着一個長長的華麗木盒。
安德莎不禁有些心虛地猜測着羅塞塔大帝突然派遣信使前來的目的,同時按照标準的儀程接待了這位來自黑曜石宮的拜訪者,在簡單的幾句寒暄問候之後,裴迪南公爵便問起了使者的來意,穿着墨藍色外套的男人便露出笑容:“陛下知道安德莎将軍今日返回自己的領地,将軍爲帝國做出了極大的貢獻,又經曆了長達一整天個冬天的幽禁,因此命我送來慰問之禮——”
他轉過身,指向其中一名随從捧着的華麗木盒:“這是一柄由皇家法師協會會長溫莎·瑪佩爾女士親自附魔的騎士長劍,可随意操縱強大的寒冬之力或改變一定範圍内的重力,并可在關鍵時刻保護使用者,令其免疫一次傳奇級别的緻命傷害,陛下爲其賜名‘凜冬’。現在它是您的了,安德莎将軍。”
“感謝陛下的恩賜。”安德莎立刻說道,随後命侍從上前接過了這代表着極高榮譽的禮物,打開華麗的木盒之後,一柄劍鋒銳利,表面又仿佛凝結着一層永不融化的堅冰的騎士長劍映入她的眼簾——這确實是一把好劍。
即便傳統戰争的時代已經過去,在威力強大的集群火炮面前,這種單兵武器已經不再具備左右整個戰場的能力,但這仍然是一把好劍。
在命令侍從收好這份禮物的同時,安德莎和裴迪南公爵的目光也不由得落在了另外一名皇家随從所攜帶的木盒上。
“這第二件禮物是給您的,裴迪南公爵。”信使轉向裴迪南·溫德爾,笑容中突然多了一份鄭重。
“自巴德·溫德爾将軍在冬狼堡外陣亡,二十年内溫德爾家族一直盡忠職守,爲帝國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如今安德莎将軍又身處險境,保住了帝國珍貴的精銳力量,避免了之前的冬日戰争陷入萬劫不複的局面——整個帝國都應感謝您和您的家族所做出的的巨大奉獻與犧牲。
“這裏是另外一把劍,雖然它并不是‘凜冬’那樣威力強大的傳奇武器,但它有着格外重要的意義:它是陛下在過去二十年内的佩劍,其名爲‘信賴’。
“它原本還有一把名爲‘忠誠’的姐妹長劍,是當年巴德·溫德爾将軍的佩劍,可惜在二十年前巴德将軍陣亡之後便遺失了。如今陛下将這把劍贈與公爵閣下,一是感謝溫德爾家族長期的貢獻,二是寄托一份回憶。希望您能妥善對待它。”
安德莎在一旁緊張地聽着,突然輕輕吸了口氣,她意識到了使者話語中一個非常關鍵的細節——
自二十年前父親帶領的一支部隊在黑暗山脈腳下失去蹤迹,盡管幾乎所有人都認爲這位狼将軍已經不在人世,但這麽多年來帝國所有的官方口徑對此事的定性都是失蹤,尤其是皇室,在這件事上,在正式場合,從未用過“陣亡”的字眼!
年輕的狼将軍迅速意識到了什麽,她看向自己的祖父,看到這位老人短暫地怔了一下,接着嘴唇輕輕抖動,似乎費了很大力氣才終于說出話來:“我……感謝陛下的恩典……”
“請收下這份禮物吧,”信使微笑着,示意身後的随從上前,“這是陛下的一份心意。”
“好的,當然。”裴迪南公爵立刻說道,并命令侍從上前接過那長長的木盒,打開盒蓋之後,一柄在劍柄處鑲嵌着天藍色寶石、造型精美又兼具實用性的護身劍出現在他眼前。
“陛下還說什麽了麽?”老公爵擡起頭看向信使,語速飛快地問道。
“隻有非常簡單的一句話,”信使鄭重其事地看着老人,“他說:‘各自安好’。”
“各自安好……”裴迪南公爵下意識地輕聲重複着這句話,良久才慢慢點了點頭,“我明白了,請再次允許我表達對陛下的感謝。”
信使肩負使命,并未在長枝莊園停留太長時間,他很快便帶着随從們離開了這裏,莊園主屋的大廳中,再次隻剩下安德莎和裴迪南兩人。
那兩把意義特殊的長劍已經被侍從收起,送到了附近的武器陳列間。
安德莎終于忍不住打破沉默:“祖父,陛下他……”
“不必揣測陛下的想法,尤其是當他已經主動給你轉身餘地的情況下,”裴迪南公爵搖了搖頭,打斷了安德莎想說的話,“孩子,記住,你的父親已經不在人世了,從今天起,他死在了二十年前。”
安德莎看着自己的祖父,随後慢慢點了點頭:“是,我明白了。”
“……讓人去酒窖裏取瓶酒來吧,”裴迪南公爵沉默片刻,悠悠說道,“我們一起喝點……今天有太多事情需要慶祝了。”
……
久違的陽光照耀着奧爾德南,霧氣消散之後,這座城市終于擁抱了晴朗的藍天,在這夏日初訪的日子裏,整座城市會迎來一年中難得的幾次晴空——在過去漫長的濃霧季節中蓄積起來的黴味會如同陽光下的積雪,在這些溫暖的日子裏快速消散。
黑曜石宮上層的書房中,皇家女仆長戴安娜推開房門,來到羅塞塔·奧古斯都面前。
羅塞塔大帝從書卷中擡起頭來,看向戴安娜:“看來禮物已經送到了?”
“是的,信使剛剛發來傳訊,”黑發的戴安娜輕輕點頭,“裴迪南公爵和安德莎将軍已經收下禮物,整個過程很順利。”
“是麽……那麽他們想必也理解了我的用意。”
說到這,這位帝國統治者忍不住露出一絲有些古怪的笑容,神色複雜地搖了搖頭:“但話又說回來,我還真是不敢想象巴德竟然真的還活着……雖然裴迪南提起過他的夢境和預感,但誰又能想到,這些來自超凡者的感知會以這種形式得到印證……”
與安德莎一同被俘的提豐指揮官不止一人,其中又有數名傷勢較爲嚴重的人被一同轉移到了索林地區進行靜養,雖然這些人所接觸到的情報都十分有限,但巴德·溫德爾這個名字仍然傳入了他們的耳中,并在其回國之後傳到了羅塞塔大帝的書案前。
這是一條很簡單又很直接的情報傳遞線,簡單到了讓人一眼就能看出其沒有進行過任何保密或僞裝的程度。
在思索中,羅塞塔大帝忍不住輕聲自言自語起來:“從某種角度看,這消息其實是高文·塞西爾主動傳遞給我們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