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塞塔的問題開門見山,而高文對此絲毫不感覺意外——坐在這個房間裏的每一個人都很清楚,他們今天來這裏就是爲了談這個問題的。
提豐和塞西爾之間的“戰争”已經結束,冬堡戰場上簽訂的停戰協議已經生效了一段時間,但對兩國的軍人們而言,這件事還沒有徹底結束。時至今日,冬堡防線的重建工程還在持續,而冬狼堡則仍然處于塞西爾軍團控制之中,雖然本着履行停戰協議時的誠懇态度,高文已經下令撤走了冬狼堡地區的半數軍隊,但所有人都知道,藍底金紋的劍與犁旗幟仍然飄揚在那座提豐要塞上空——而且龐大的鐵王座裝甲列車仍然停留在兩國的邊境線上。
這件事遲早是需要正面解決的。
高文表情自若地聽羅塞塔把話說完,他很清楚,在如今的局勢下駐守冬狼堡的塞西爾軍隊其實已經沒有了繼續占據那座要塞的理由,除非他打算把這場已經落幕的“戰争”重新升級爲侵略戰,他真正關注的從來都不是冬狼堡那條防線——但在達成真正的目的之前,冬狼堡的軍隊仍然是一張不錯的牌。
“我理解你們對此的擔憂——不過你們大可放心,塞西爾向來無意侵占鄰國的土地,”高文慢慢說道,“我們對冬狼堡的占領起初是由于局勢所迫,你也知道,當時提豐軍隊處于失控狀态,你們的指揮系統陷入混亂,而我們必須避免戰火蔓延到自己的土地上,所以才不得不将戰線向前推進, 但現在戰争已經結束, 本就屬于提豐的土地當然是要還的,隻不過……我們也有自己的困難。
“冬堡前線一戰,損失慘重的不止提豐,塞西爾的裝甲軍團在進入戰神的打擊範圍之後也受到了猛烈攻擊, 我們損失了兩列輕型裝甲列車和一列主力裝甲列車, 各類主力戰車的損失更是不可計數,此外還有在戰場上癱瘓的重型火炮以及數不清的傷員……我們不能把這一切都丢棄在戰場上。
“我們要把重型武器運回國内, 但通往長風要塞的鐵路線已經被全部炸斷, 要将其修複需要不短的時間;那些傷員也需要照料,他們中的很多人傷勢嚴重, 無法承受長途颠簸, 再加上鐵路線中斷,他們也不得不滞留在冬狼堡裏面。說實話,我比你更着急帶他們回家, 但我總不能讓負傷的人徒步回到長風要塞……”
羅塞塔皺着眉,他當然知道高文說的都是借口——這些話或許每一句都是真的,但真實之中能摻雜大量的水分,不過他還是順着這個方向問了一句:“那麽你的意思是……”
“等我們修複了主要的鐵路線,等到傷員們可以向後方轉移,我的軍隊就會立刻撤出冬狼地區, ”高文說道, “事實上你應該知道,我已經讓當地的部隊撤離了大半, 那些能夠轉移的單位都已經離開了,剩下的……實在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撤離完畢的。”
“那麽這個過程需要多久?”瑪蒂爾達看着高文,“一個月?還是一年?還是更久?”
“我隻能說盡快, ”高文攤開手,“但很多因素不是我能控制的。”
羅塞塔注視着高文的眼睛, 一直看了很久才突然打破沉默:“我們其實根本沒必要在這種水分極大的事情上讨價還價太久, 不是麽?我們今天不是來打磨唇舌的——”
他一邊說着, 一邊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 以更加鄭重的态度看着高文:“我們各自統治着一個強大的帝國,若非情況特殊, 我們甚至根本不必親自見面——如果隻是爲了争論一座要塞的歸屬,我們的外交官就可以完成所有談判,但現在你我親自來了,面對面地坐在這裏, 我希望我們可以更推心置腹地談談。不考慮什麽外交辭令, 不考慮什麽暗示隐喻, 開誠布公地,直截了當地說吧——這件事上提豐道義有虧, 所以你可以提你的條件了,你想要什麽?”
直到這時, 高文才終于露出真正的笑容,随後他歎了口氣,讓自己坐得更舒服了一些:“所以你應該早這麽說,而不是先把冬狼堡的事情拿出來做試探。既然已經說到這一步了, 那我就說說我的想法——琥珀。”
他話音剛落,一旁的琥珀便已經随手掏出了一份折好的地圖, 在将那份地圖放在茶幾上并攤開之後, 洛倫大陸東北區域的局部圖景便呈現在所有人眼前。
在看到那地圖的一瞬間, 羅塞塔的瞳孔明顯收縮了一下, 然而他注意到的其實并非地圖上的任何标志, 而是這地圖令人驚愕的準确性以及關于沿海地區大量島嶼、海岸的具體描繪,尤其是後者——一些根本無人知曉的沿海小島以及當地居民都不一定清楚的無人海岸線都被明确地勾勒了出來,這些細節中透露出來的信息足以讓他警覺起來。
在羅塞塔的注意力被地圖吸引的同時,高文的手指已經指向了提豐和塞西爾國境相連的某個地點。
“喚龍峽灣,據我所知提豐也是如此稱呼這地方的,”他的手指壓在地圖上,目光則看向眼前的提豐皇帝,“我将在這裏建設一座港口——用于充當環大陸航線的東北部節點,除此之外,爲了對喚龍峽灣提供必要的海上防護和湍流預警,我還需要在港口外海區域設置一些據點……簡而言之, 我要這些島。”
房間中安靜下來。
羅塞塔·奧古斯都的表情如深潭般沉靜,一旁的瑪蒂爾達則輕輕吸了口氣。在這一刻,仿佛有一股冷冽的寒風吹過了周圍的空間,現場的空氣甚至都如有實質地變得凝滞下來,而與此同時, 羅塞塔和瑪蒂爾達心中也同時浮現出了一個名字——
寒冬号。
那艘威力恐怖的鋼鐵戰艦, 至今還在冬堡東部的近海區域盤桓,它已經在那裏停留了很長時間,而且絲毫沒有返航的迹象,就如一根釘子,死死地釘在提豐帝國的海岸線邊緣。
原來如此。
高文沒有吭聲,耐心地等待着羅塞塔的答案,他的表情始終沒什麽變化,以至于旁人根本無從分辨他此刻是成竹在胸還是志得意滿,而房間中的沉默便在這種對峙狀态下持續了很長時間,直到羅塞塔突然擡起頭來,那雙深陷的黑色眼睛中凝固着仿佛堅冰般的意志:“提豐不能接受。”
“你要考慮清楚,”高文臉上絲毫沒有意外的神色,他隻是很有耐心且平靜地說着,“我并沒有要求你們的海岸線,沒有要求任何土地,甚至沒有要求你們的近海海域——我要求的是喚龍峽灣南部外海的島嶼群,那裏已經靠近被風暴湍流主宰的區域,并不在你們的領土範圍裏面。”
“提豐可以永久放棄對喚龍峽灣的領土主張——那裏是争議區域,但我們可以承認它歸屬于塞西爾,可是那些島……它們就在提豐這一邊,”羅塞塔斬釘截鐵地說道,“這跟是否位于近海海域無關,哪怕是深入到狂暴海洋的那些島嶼,它們也是在提豐版圖上的。”
“無盡海洋寬廣無邊,提豐人不能把自己的控制區向着大海無限蔓延——那些島沒有歸屬,這是事實性的,并不會因爲你們把它們畫在地圖上就有所改變,”高文寸步不讓地說道,“我們可以讓那些島嶼發揮應有的作用,這總比讓它們繼續在海面上接受風雨銷蝕要好。”
就在此時,坐在一旁的瑪蒂爾達突然說道:“如果那些島嶼有歸屬呢?”
高文的眉頭皺了起來:“你指什麽?”
“我想,你們應該有辦法随時聯絡上那艘戰艦吧?”瑪蒂爾達看着高文的眼睛,“何不親眼确認一番?”
高文已經隐約意識到了什麽,他深深地看了羅塞塔和瑪蒂爾達一眼,沉聲說道:“看樣子……有些事情我們要明天才能繼續談了。”
……
無邊無際的海洋中,一艘巍峨龐大的鋼鐵戰艦正靜靜地漂浮在夜幕下的海面上,海浪在周圍不斷湧動着,來自東南方向的海風拍打着戰艦側面的鋼鐵護闆,然而這艘有史以來最強大的戰艦卻隻是偶有輕微搖晃,沉穩如同一座小山。
拜倫站在前甲闆的一處高台上,有些無聊地眺望着遠方的海面,但除了近處起伏不定、在星輝下微微泛光的海浪之外,他其實什麽也看不見。
寒冬号已經離開陸地很遠,在這個距離上,哪怕白天都看不到什麽東西,更遑論夜間。
這艘船已經在海洋上漂浮了很長時間,将士們也跟着在海洋上生活了很長時間,這大概是第二次開拓以來人類在海洋上活動時間最長的一次體驗(某位傳奇般的探險家在海上漂流的經曆不算)。在經曆了最初的适應期之後,海上生活便變得枯燥乏味起來,甚至連拜倫都開始有些想念陸地上的日子,但嚴明的軍紀仍然在船上發揮着作用,訓練有素的水兵們如在岸上一般規劃着自己井井有條的生活,同時在過去的這段時間裏不斷積累着寶貴的經驗。
關于執行長期遠洋任務的經驗,關于在海上維護保養船舶機械的經驗,關于海上環境以及應對方案的經驗……這些東西都是極其寶貴的技術積累,也是日後進一步建設海軍、訓練士兵所必不可少的第一手資料,盡管在這次任務之前,拜倫便帶領着自己的士兵們在近海區域執行過許多模拟演練,但不論再怎樣真實的模拟演練,終究是沒有實際經驗來的真實可靠。
而在收集、積累這些寶貴資料的同時,拜倫也執行着交付給自己的重要任務:監控提豐人的海岸線,随時等待後方傳來的命令。
這艘船上的将士們都很清楚這麽做的意義:作爲一座漂浮在海洋上的鋼鐵要塞,寒冬号隻要漂在這裏,就能對提豐人造成足夠的威懾。
就在這時,一陣腳步聲突然從側後方傳來,拜倫轉過頭去,看到一名下級軍官正走上平台。
“将軍,接到密令,”軍官快步來到拜倫身旁,行禮之後一臉嚴肅地說道,“上級命令我們立即向東南方移動,偵查H-6、H-9、H-12三座島礁的情況。”
……
伴随着輕微的嗡嗡聲,一架專爲偵查任務改良過的輕量化龍騎兵飛行器從寒冬号尾部的圓形平台上騰空而起,在夜幕中飛向遠方。
起伏的海面和低空的薄霧在視野中飛速後退,在具備夜視和鷹眼附魔的觀察透鏡輔助下,遠方的景象清晰地呈現在空中偵查員的眼前,這位年輕的偵察兵雙眼緊盯着海面上的情況,在持續飛行了一段時間之後,他的視野中終于出現了一些有别于海水的事物,以及一小點仿佛随時會被熄滅的光源。
那裏是他負責偵查的第一座島礁——一片光秃秃的石頭浸泡在冰冷刺骨的海水中,這荒無人煙的小“島”上甚至連幾株雜草都罕見,然而一點頑強的火光卻在小島上升騰起來,照亮了整座島礁以及近處的海面。
一座簡陋的帳篷伫立在寒冷的海風中,有兩名手持短法杖的哨兵則站在簡陋的帳篷前,他們警醒地盯着遠處的海面,而在哨兵身後,帳篷上方,提豐帝國的旗幟正在黑暗中迎風飄揚。
遠方的海平面上,一點點朝陽的輝光已經沿着起伏的海浪緩慢暈染開來。
寒冬号的艦橋内,拜倫正闆着臉坐在艦長席上,通訊兵則在一旁的魔網終端前彙報着偵察兵發來的情報:
“H-6、H-9和H-12号島礁上均發現提豐人的哨兵和旗幟,那些看上去都是最近剛剛設置的……附近并未發現提豐人的戰艦……”
“将軍,”一名軍官站在拜倫旁邊,有些猶豫地低頭說道,“那些‘哨所’都很脆弱,但我們恐怕不能……”
“不是‘恐怕’,是‘絕對’,”拜倫歎了口氣,“我們絕對不能攻擊,哪怕那些帳篷和旗幟一推就倒……”
他搖了搖頭,擡起視線,他的目光越過艦橋一側的窗戶,望向外面寬闊的甲闆——巨大的虹光發生器如巨獸般蹲伏在甲闆上,又有大大小小的副炮拱衛在那威力恐怖的主炮旁邊,戰艦的魔能翼闆從一側延伸出去,在已經漸漸開始消退的星光下,翼闆上的符文陣列表面遊走着暗淡的光芒。
這艘船,可以摧毀堅固的要塞,可以擊沉舊時代的軍艦,可以橫掃海岸上的工事和碉堡,甚至可以處決虛弱的真神——
但它打不掉那些隻有兩三個哨兵和一頂帳篷的“哨站”。
“向上彙報吧,”拜倫又歎了口氣,“這件事交給陛下判斷。”
說着,他又忍不住咕哝起來:“該死,那些提豐人什麽時候反應過來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