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破循環。
這是一個高文怎麽也未曾想過的答案,然而當聽到這個答案的一瞬間,他卻又瞬間泛起了無數的聯想,仿佛之前支離破碎的許多線索和證據被突然聯系到了同一張網内,讓他終于隐隐約約摸到了某件事的脈絡。
“循環……什麽樣的循環?”高文緊盯着巨鹿阿莫恩那光鑄一般的眼睛,語氣難掩好奇地問道,“什麽樣的循環會連神明都困住?”
“我們誕生,我們壯大,我們注視世界,我們陷入瘋狂……然後一切歸于寂滅,等待下一次循環,周而複始,毫無意義……”阿莫恩低緩的聲音如呢喃般傳來,“那麽,有趣的‘人類’,你對神明的了解又到了哪一步呢?”
高文心中湧動着驚濤駭浪,這是他第一次從一個神明口中聽到那些原先僅存在于他猜想中的事情,而且真相比他猜想的更加直接,更加無可抵擋,面對阿莫恩的反問,他忍不住猶豫了幾秒鍾,随後才低沉開口:“神明皆在一步步走入瘋狂,而我們的研究表明,這種瘋狂化和人類思潮的變化有關……”
“……你們走的比我想象的更遠,”阿莫恩仿佛發出了一聲歎息, “已經到了有些危險的深度了。”
“再向前一步是什麽?”高文忍不住問道。
“是真相, 可能很危險,也可能會解決一切問題,在我所知的曆史中,還沒有哪個文明成功從這個方向走出去過, 但這并不意味着這個方向走不通……”
高文皺了皺眉, 他已經察覺到這自然之神總是在用雲山霧繞的說話方式來解答問題,在很多關鍵的地方用隐喻、迂回的方式來透露信息, 一開始他以爲這是“神明”這種生物的說話習慣, 但現在他突然冒出一個猜測:或許,巨鹿阿莫恩是在有意識地避免由祂之口主動說出什麽……或許, 某些東西從祂嘴裏說出來的一瞬間, 就會對未來造成不可預料的改變。
這并非是他胡亂猜想,而是他突然想到了剛才阿莫恩告訴自己的一番話:在涉及到神明的問題上,接觸的越多, 就越偏離人類,了解的越多,就越靠近神明……
有些問題的答案不僅僅是答案,答案本身便是考驗和沖擊。
這句話從另一個方向則可以解釋爲:如果一個問題的答案是由神明告訴凡人的,那麽這個凡人在得知這個答案的瞬間,便失去了以凡人的身份解決問題的能力——因爲他已經被“知識”永久改變, 變成了神明的一部分。
如果對初到這個世界的高文而言, 這絕對是難以想象、不合邏輯、毫無道理的事情,然而現在的他知道——這正是這個世界的邏輯。
高文沉下心來。他知道自己有一些“特殊性”, 這點“特殊性”或許能讓自己避免某些神明知識的影響,但顯然巨鹿阿莫恩比他更加謹慎,這位自然之神的迂回态度或許是一種保護——當然, 也有可能是這神明不夠坦誠,另有陰謀, 但即便如此高文也毫無辦法, 他并不知道該怎麽撬開一個神明的嘴巴, 所以隻能就這麽讓話題繼續下去。
“我想知道一件事, ”他看着阿莫恩,“自然之神……是在凡人對大自然的崇拜和敬畏中誕生的麽?”
“是……也不是。”巨鹿阿莫恩慢慢說道, 語氣中帶着比之前都明顯的笑意。
這個答案讓高文瞬間眼角抖了一下,如此經典且令人抓狂的回答句式是他最不願意聽到的,然而面對一個令人無從下手的神明,他隻能讓自己耐下心來:“具體的呢?”
“‘我’确實是在凡人對大自然的崇拜和敬畏中誕生的, 然而包含着自然敬畏的那一片‘深海’, 早在凡人誕生之前便已存在……”阿莫恩平靜地說道, “這個世界的一切傾向,包括光與暗, 包括生與死,包括物質和虛無, 一切都在那片深海中湧動着,混混沌沌,不分彼此,它向上映射, 形成了現實,而現實中誕生了凡人, 凡人的思潮向下映射, 深海中的一部分要素便成爲具體的神明……
“所以更準确的答案是:自然之敬畏自有永有, 然而直到有一群生活在這顆星球上的凡人開始敬畏他們身邊的自然, 屬于他們的、獨一無二的自然之神……才真正誕生出來。”
高文瞪大了眼睛, 在這一瞬間,他發現自己的思維和知識竟有些跟不上對方告訴自己的東西,以至于腦海中紛亂複雜的思緒湧動了許久,他才自言自語般打破沉默:“屬于這顆星球上的凡人自己的……獨一無二的自然之神?”
阿莫恩輕聲笑了起來,很随意地反問了一句:“如果其他星球上也有生命,你認爲那顆星球上的生命根據他們的文化傳統所塑造出來的神明,有可能如我一般麽?”
當然不可能!
如一道閃電劃過腦海,高文感覺一團長久籠罩自己的迷霧突然破開,他記起自己曾經也隐隐約約冒出這方面的疑問,然而直到此刻,他才意識到這個問題最尖銳、最根源的地方在哪裏——
這個宇宙很大,它也有别的星系, 有别的星球, 而那些遙遠的、和洛倫大陸環境截然不同的星球上,也可能産生生命。
洛倫大陸面臨着魔潮的威脅,面臨着神明的困境, 高文一直都着眼于這些東西,然而如果把思路擴展出去,如果神明和魔潮都是這個宇宙的基礎規則之下自然演化的産物,如果……這個宇宙的規則是‘平均’、‘共通’的,那麽……别的星球上是否也存在魔潮和神明?
當然,另一個更驚悚的猜測或許能打破這個可能性:洛倫大陸所處的這顆星球或許處于一個龐大的人造環境中,它有着和這個宇宙其他地方截然不同的環境以及自然規律,因此魔潮是這裏獨有的,神明也是這裏獨有的,考慮到這顆星球上空漂浮的那些遠古裝置,這個可能性也不是沒有……
高文腦海中思緒起伏,阿莫恩卻好像看透了他的思慮,一個空靈聖潔的聲音直接傳入了高文的腦海,打斷了他的進一步遐想——
“宇宙的規則,是均勻且一緻的。”
高文從思索中驚醒,他語氣急促地問道:“也就是說,其他星球也會出現魔潮,而且隻要存在文明,這個宇宙的任何一個地方都會誕生對應的神明——隻要思潮存在,神明就會如自然現象般永遠存在……”
阿莫恩回以沉默,仿佛是在默認。
“但你摧毀了自己的神位,”高文又緊接着說道,“你剛才說,并沒有誕生新的自然之神……”
“隻是暫時沒有,我希望這個‘暫時’能盡可能延長,然而在永恒的尺度面前,凡人的一切‘暫時’都是短暫的——即便它長達三千年也是如此,”阿莫恩沉聲說道,“或許終有一日,凡人會再次畏懼這個世界,以虔誠和畏懼來面對未知的環境,盲目的敬畏惶恐将取代理智和知識并蒙上他們的眼睛,那麽……他們将再次迎來一個自然之神。當然,到那時候這個神明或許也就不叫這個名字了……也會與我無關。”
高文一時間沉默下來,不知道該作何回答,一直過了幾分鍾,腦海中的諸多想法漸漸平靜,他才重新擡起頭:“你剛才提到了一個‘深海’,并說這世間的一切‘傾向’和‘要素’都在這片深海中湧動,凡人的思潮映射在深海中便誕生了對應的神明……我想知道,這片‘深海’是什麽?它是一個具體存在的事物?還是你便于描述而提出的概念?”
“它當然存在,它無處不在……這個世界的一切,包括你們和我們……全都浸泡在這起伏的海洋中,”阿莫恩仿佛一個很有耐心的老師般解讀着某個艱深的概念,“星球在它的漣漪中運行,人類在它的潮聲中思考,然而即便如此,你們也看不見摸不到它,它是無形無質的,唯有映射……各種各樣複雜的映射,會揭示出它的部分存在……”
高文下意識地說了一句:“宇宙背景輻射?”
“嗯?”巨鹿阿莫恩的語氣中第一次出現了疑惑,“一個有趣的詞彙……你是如何把它組合出來的?”
“不……我隻是根據你的描述産生了聯想,然後生硬組合了一下,”高文趕快搖了搖頭,“權當做是我對這顆星球之外的星空的想象吧,不必在意。”
阿莫恩又好像笑了一下:“……有趣,其實我很在意,但我尊重你的隐私。”
高文沒有在這個話題上糾纏,順勢向下說道:“我們回到最初。你想要打破循環,那麽在你看來……循環打破了麽?”
“至少在我身上,至少在‘暫時’,屬于自然之神的循環被打破了,”阿莫恩說道,“然而更多的循環仍在繼續,看不到破局的希望。”
“其他神明也在嘗試打破循環麽?或者說祂們想要打破循環麽?”高文問出了自己從剛才就一直想問的問題,“爲什麽隻有你一個采取了行動?”
“神明……凡人創造了一個崇高的詞來形容我們,但神和神卻是不一樣的,”阿莫恩似乎帶着遺憾,“神性,人性,權柄,規則……太多東西束縛着我們,我們的一言一行往往都隻能在特定的邏輯下進行,從某種意義上,我們這些神明或許比你們凡人更加不自由。
“一定存在像我一樣想要打破循環的神明,但我不知道祂們是誰,我不知道祂們的想法,也不知道祂們會怎麽做。同樣,也存在不想打破循環的神明,甚至存在試圖維持循環的神明,我同樣對祂們一無所知。”
“你們同爲神明,沒有聯系的麽?”高文有些疑惑地看着阿莫恩,“我以爲你們會很近……額,我是說至少有一定交流……”
“如何交流?像兩個住在隔壁的凡人一樣,敲響鄰居的大門,走進去寒暄幾句麽?”阿莫恩竟然還開了個玩笑,“不可能的,事實上恰恰相反,神明……很難互相交流。盡管我們互相知道彼此的存在,甚至知道彼此‘神國’的方位,然而我們被天然地分隔開,交流要麽困難重重,要麽會招緻災難。”
這又是一個關于神明的重要情報!
高文立刻在心中記下了阿莫恩提及的關鍵線索,同時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緊接着他便聽到阿莫恩的聲音在自己腦海中響起:“我猜……你正在考慮你們的‘忤逆計劃’。”
高文吃了一驚,此時此刻沒有什麽比當面聽到一個神明突然挑破忤逆計劃更讓他驚愕的,他下意識說了一句:“難不成你還有洞悉人心的權能?”
“并沒有,而且我也很懷疑你是否真的有一顆‘人’心,我隻是猜到了你現在的想法,”阿莫恩低語般說道,“我知道這座設施在研究什麽,知道凡人們想幹什麽,也能猜到你們正在做什麽……當突然得知很多神明自己也在努力打破困境之後,你對你們的忤逆計劃動搖了,或許隻是那麽一點點,你……一個凡人,至少自稱是凡人的人,對原本至高無上的神明産生了些許……同情。”
高文皺起了眉頭,他沒有否認阿莫恩的話,因爲那片刻的反思和猶豫确實是存在的,隻不過他很快便重新堅定了心志,并從理智角度找到了将忤逆計劃繼續下去的理由——
他不能把成百上千萬人的生死存亡建立在對神明的信任和對未來的僥幸上——尤其是在那些神明本身正不斷步入瘋狂的情況下。
隻要還有一個神明位于神位且态度不明,那麽凡人的忤逆計劃就絕對不能停。
他願意和友善且理智的神明交談——在手握兵刃的前提下。
而這也是他一貫以來的行事準則。
“從你的眼神判斷,我不必過于擔心了,”阿莫恩輕聲說道,“這個時代的人類有了一個足夠堅韌且理智的領袖,這是件好事。”
“我就把這當成是稱贊了,”高文笑了笑,對阿莫恩輕輕點頭,“那麽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阿莫恩随即回應:“與你的交談還算愉快,所以我不介意多說一些。”
高文擡着頭,注視着阿莫恩的眼睛。
那雙眼睛充盈着光輝,溫暖,明亮,理智且平和。
盡管祂宣稱“自然之神已經死去”,然而這雙眼睛仍舊符合昔日的自然信徒們對神明的一切想象——因爲這雙眼睛就是爲了回應那些想象被塑造出來的。
“你今後要做什麽?”高文神色嚴肅地問道,“繼續在這裏沉睡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