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裏和馬格南站在無人小鎮的街頭,表情中帶着同樣的茫然,他們的心智顯然已經受到幹擾,感官受到屏蔽,所有意識都被困在某種厚重的“帷幕”深處,與不久前的丹尼爾是一模一樣的狀态。
高文來到這兩名永眠者大主教面前,但在利用自己的特殊性幫助這兩位大主教恢複清醒之前,他先看了丹尼爾一眼。
“在永眠者教團内部,主教以上的神官平日裏是如何看待‘域外遊蕩者’的?”
丹尼爾想了想,恭敬答道:“您的存在本身便足以令絕大部分永眠者驚悚忌憚,隻不過主教以上的神官需要比普通教徒考慮更多,他們對您忌憚之餘,也會分析您的行爲,推測您可能的立場……”
“哦?推測我的立場?”高文頓時産生了些許興趣,“什麽樣的立場?”
“主教和大主教們認爲每一個域外遊蕩者都有着高于凡人理解的‘使命’,您的行事都是圍繞着這種使命展開的;他們認爲應當盡量避免與您産生沖突,因爲這并無益處;一部分主教認爲域外遊蕩者是沒有天然善惡和立場的,您和您的族群是這個世界的過客,這個世界也僅僅是您眼中的暫時駐足之所,而另有極少部分主教則認爲與域外遊蕩者進行有限的、謹慎的接觸并不是壞事。雖然永眠者和您的初次接觸有個不太友好的開頭,但您在安蘇的活躍已經說明了您并不介意和其他凡人建立合作與聯系……”
高文摸了摸下巴,總覺得自己好像是被永眠者當成了某種大型中立野怪……
這幫死宅技術員果然是靠腦補過日子的麽?
丹尼爾悄悄觀察着高文的臉色,這時候小心問道:“吾主,您問這些是……”
“沒什麽,隻是有些好奇, ”高文随口說道, 看向尤裏和馬格南的時候臉上忍不住露出一絲笑意,“好奇假如我突然解除了隐匿,直接出現在這兩位面前會發生什麽。”
丹尼爾臉上頓時露出了驚訝與愕然之色,緊接着便認真思索起這樣做的可行性來。
高文見狀笑了一笑:“不用當真, 我并不打算這麽做。”
一邊說着, 他一邊來到那兩位仍處于心智幹擾狀态的大主教身旁,輕輕将手拍上去。
“接下來, 我就重新回到幕後了。”
……
尤裏和馬格南在無邊無際的混沌迷霧中迷失了很久, 久的就仿佛一個醒不來的夢境。
作爲心靈與夢境領域的專家,他們對這種情況并不感到慌亂, 并且已經隐約把握到了造成這種局面的原因, 在察覺到出問題的并不是外部環境,而是自己的心智之後,兩名大主教便停止了徒勞的四處走動與探索, 轉而開始嘗試從自身解決問題。
“我們恐怕得重新校準自己的心智,”馬格南的大嗓門在霧氣中傳來,尤裏看不清對方具體的身影和面貌,隻能模模糊糊看到有一個較爲熟悉的灰黑色輪廓在霧氣中沉浮,這意味着兩人的“距離”應該很近,但感知的幹擾導緻哪怕兩人近在咫尺, 也無法直接看清對方, “這該死的霧應該是某種心象幹擾,它導緻我們的意識層和感官層錯位了。”
“恐怕不隻是心象幹擾, ”尤裏大主教回應道,“我聯系不上後方的監控組——恐怕在感知錯位、幹擾之餘,我們的整個心智也被轉移到了某種更深層的禁锢中……這座小鎮是活的, 它甚至有能力做出如此精妙而險惡的陷阱來對付我們。”
“這個(奧爾德南粗口)的地方!”馬格南大主教咒罵了一句,“總之先校準心智吧, 不管我們被困在什麽地方, 至少要看清困住自己的是什麽才行……”
聽着那熟悉的大嗓門不斷聒噪, 尤裏大主教隻是淡淡地說道:“在你嚷嚷那些粗鄙之語的時候, 我已經在這麽做了。”
他收攏着發散的意識,凝聚着略有些失真的思想, 在這片混沌失衡的精神海洋中,一點點重新勾勒着被扭曲的自我認知。
無邊無際的霧氣在身邊凝聚,許多熟悉而又陌生的事物輪廓在那霧氣中浮現出來,尤裏感覺自己的心智在不斷沉入記憶與意識的深處, 漸漸的, 那擾人耳目的霧氣散去了, 他視線中終于再次出現了凝聚而“真實”的場景。
他置身于一座古老而陰沉的古堡中,置身于古堡的圖書館内。
有着數百年曆史的石質牆壁上鑲嵌着發出昏黃光芒的魔晶, 古典的“特裏克爾”式立柱在視線中延伸,石柱支撐着高高的磚石穹頂, 穹頂上繁複神秘的壁畫紋章被覆蓋了一層黑灰,仿佛已經與城堡外的黑暗融爲一體。
在石柱與牆壁之間,在陰沉的穹頂與粗糙的石闆地面之間,是一排排沉重的橡木書架, 一根根頂端發出明黃色光芒的黃銅燈柱。
尤裏身披白色長袍,靜靜地徜徉在這座陰沉古老的城堡内, 漫步在仿佛能将人淹沒的書架間。
“校準心智……真不是什麽愉快的事情。”
這位永眠者大主教輕聲咕哝着, 沿着那些本已經在記憶中風化消退, 此刻卻清晰重現的書架向深處走去。
這源自他深深埋藏的記憶, 也是他難以忘卻的記憶。
他走過一座黑色的書架, 書架的兩根支柱之間,卻詭異地鑲嵌着一扇木門,當尤裏從門前走過,那扇門便自動打開,有光芒從門中乍現,顯露出另一側的光景——
身穿華貴馬術外套的男孩在明亮的城堡中奔跑,身後跟着一臉焦急的仆人與侍女,老邁的管家氣喘籲籲地站在不遠處,滿臉無奈。
尤裏的目光沒有偏移,隻是靜靜地走過,将這扇門甩在身後。
下一個書架,下一扇門……
少年騎在馬上, 從莊園的小徑間輕快穿行, 不知名的鳥兒從路邊驚起, 穿着紅色、藍色罩衫的仆人在附近緊緊跟随。
年歲稍長的少年坐在圖書館中, 面帶微笑地閱讀着那些昂貴的圖書典籍,老管家安靜地站在一旁,臉上帶着平和的笑容。
城堡中有人來來去去,面容已然模糊的中年貴族夫婦愁眉緊鎖地站在庭院中。
有人在宣讀皇帝陛下的旨意,有人在讨論奧爾德南的陰雲,有人在讨論黑曜石宮中的陰謀與争鬥,有人在低聲提起羅塞塔·奧古斯都王子的名字,有人在說起奧古斯都家族的瘋狂與偏執,有人在談起崩塌的舊帝都,談起崩塌之後蔓延在皇室成員中的詛咒。
城堡裏出現了很多陌生人,出現了面容隐藏在鐵面具後的騎士,仆人們失去了往日裏容光煥發的模樣,老管家愁眉緊鎖,不知來自何處的低語聲在書架之間回響,在尤裏耳畔蔓延,這些低語聲中反複提及亂黨背叛、老皇帝陷入瘋狂、黑曜石宮燃起大火等令人心驚膽戰的詞語。
城堡走廊裏華美的陳設被人搬空,皇家步兵的鐵靴踏破了莊園小徑的甯靜,少年變成了年輕人,不再騎馬,不再肆意歡笑,他安安靜靜地坐在古老的圖書館中,埋頭在那些泛黃的典籍裏,埋頭在隐秘的知識中。
仆人們被解散了,城堡的男主人去了奧爾德南再未返回,女主人瘋瘋癫癫地走過庭院,不斷地低聲咒罵,枯黃的落葉打着旋飛進已經變得空蕩蕩的門廳,年輕人冷漠的目光透過門縫盯着外面稀稀落落的侍從,仿佛整個世界的變化都已經與他無關。
奧爾德南的宮廷鬥争,籠罩在奧古斯都家族内部的狂亂陰影,貴族們的人人自危……一切都與他無關。
年輕人日複一日地坐在圖書館内,坐在這唯一得到保留的家族遺産深處,他手中的書卷越來越陰沉詭異,描述着諸多可怕的黑暗秘密,諸多被視爲禁忌的神秘知識。
他研究着帝國的曆史,研究着舊帝都崩塌的記錄,帶着某種嘲弄和高高在上的目光,他大膽地研究着那些有關奧古斯都家族詛咒的禁忌密辛,仿佛絲毫不擔心會因爲這些研究而讓家族背負上更多的罪名。
而在研究這些禁忌密辛的過程中,他也從家族收藏的書本中找到了大量塵封已久的書籍與卷軸。
那裏面記載着關于夢境的、關于心靈秘術的、關于黑暗神術的知識。
隐秘的知識灌輸進腦海,陌生人的心智透過那些隐藏在書卷角落的符号和文字連通了年輕人的頭腦,他把自己關在圖書館裏,化身爲外界鄙夷的“圖書館中的囚犯”、“堕落的棄誓貴族”,他的心靈卻得到了解脫,在一次次嘗試禁忌秘術的過程中超脫了城堡和莊園的束縛。
一個永眠者在落魄貴族的城堡深處誕生了。
尤裏大主教在圖書館中漫步着,漸漸來到了這記憶宮阙的最深處。
在最後一扇門前,他看到多年前的自己正靜靜地站在大量淩亂堆積的圖書之間,那張年輕而蒼白的面龐上帶着平靜卻又蘊藏瘋狂的笑容,複雜的夢境符文塗覆在他的長袍和附近的地面、牆壁上,覆蓋着所有的表面,在黑暗中閃閃發亮。
有沉重的腳步聲從畫面中傳來,全副武裝的皇家騎士推門闖進年輕人的領地,爲首的軍官高聲宣讀着皇帝羅塞塔·奧古斯都的命令,前來抓捕秘密研究皇室秘密、涉嫌冒犯皇室威嚴、涉嫌黑巫術的棄誓貴族。
已然成爲永眠者的年輕人露出微笑,發動了布置在整個圖書館中的大規模法術,入侵城堡的所有騎士在幾個呼吸内便成爲了永眠教團的忠實信徒。
“這裏沒有什麽永眠者,因爲人人都是永眠者……”
尤裏大主教停在最後一排書架前,靜靜地注視着書架間那扇門中顯現出來的記憶景象。
它描繪着他成爲永眠者的最後一步。
但那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
遍曆記憶有助于重構潛意識的自我認知,大主教感覺自己的心智正在重新變得穩固,他完成了對自我認知的重新勾勒,理論上,那種導緻意識層和感知層錯位的“幹擾”力量也會在這個過程結束之後被徹底消除。
他放松了一些,以平靜的姿态面對着那些内心最深處的記憶,目光則淡然地掃過附近一排排書架,掃過那些厚重、古舊、裝幀華麗的書本。
一本本書籍的封面上,都描繪着廣闊的大地,以及覆蓋在大地上空的手掌。
尤裏的目光瞬間凝滞下來,他心中一緊,眼角的餘光則看到最後那扇門中象征着十幾年前自己的年輕人正露出古怪的笑容。
對方微笑着,慢慢擡起手,手掌橫置,掌心向下,仿佛覆蓋着不可見的大地。
“緻上層叙事者,緻我們全知全能的造物主……”
尤裏瞪大了眼睛,淡金色的符文随即在他身旁浮現,在奮力掙脫自己這些深層記憶的同時,他高聲喊道:
“馬格南大主教!
“不要校準心智!不要進入自己的記憶深處!
“這是個陷……”
他隐隐約約仿佛也聽到了馬格南大主教的怒吼,意識到那位脾氣火爆的大主教恐怕也遭遇了和自己一樣的危機,但他還沒來得及做出更多應對,便驟然感覺自己的意識一陣劇烈動蕩,感覺籠罩在自己心靈上空的厚重陰影被某種粗暴的因素一掃而空。
錯亂的光影閃爍間,關于古堡和圖書館的畫面迅速消散的幹幹淨淨,他發現自己正站在亮起路燈的幻影小鎮街頭,那位丹尼爾大主教正一臉錯愕地看着自己。
“你在喊叫什麽?”
丹尼爾大主教皺着眉問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