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層叙事者。
當聽到這個生硬組合起來的詞組之後,高文短暫困惑了不到一秒鍾,便隐隐約約從詞意中産生了些許猜想。
這讓他瞬間神情嚴肅,态度認真起來。
一号沙箱裏……果然發生了所有人都未曾預料到的變故,而這所謂的“神明的污染”……恐怕也比所有人猜測的要複雜得多!!
高文能想到的事情,賽琳娜等“大主教”當然也能想到,“上層叙事者”這個詞組本身就包含了很多能夠直接理解的信息,那位氣質斯文、戴着單片眼鏡的尤裏很快便緊皺起眉頭,看向正在被賽琳娜催眠的神官老者:“上層叙事者具體的含義是什麽?”
“是世界的創造者,也是世界的毀滅者,是世界的監視者,也是世界的引導者……”身披灰袍的老人臉上露出一絲安甯祥和的微笑,帶着傳教的喜悅慢慢說道,“祂于我們這個世界而言,是全知全能且無法違抗的主宰……”
聽着這些标準的傳教發言,賽琳娜眉頭微不可查地皺了一下,出聲打斷:“世界是如何誕生的?”
黑暗教派的高層神官皆是對宗教有深入研究的專家,他們很懂得在初次接觸一個陌生信仰體系時應該如何快速收集情報,掌握本質——一般而言,所有成熟信仰都會不可避免地嘗試解讀世界的誕生,而他們對世界誕生的解讀過程,将最大程度地展現出他們的三觀和思維方式,以及主要的教條和核心神話傳說。
灰袍老人稍微迷茫了一下,随後便在催眠的引導下說出了那些他牢記于心的東西:
“世界……是上層叙事者編織出來的,祂從一片虛無中首先創造了混沌的天空和灰白色的大地, 随後爲世間萬物賦予顔色和形态……随後, 上層叙事者爲萬物制定了運轉的規則,又書寫了最初的曆史,于是世界便運轉起來,在法則的力量下, 生生不息……”
“……符合一号沙箱的啓動過程, ”賽琳娜低聲對尤裏和丹尼爾說道,“上層叙事者……指的就是我們。”
“沙箱裏誕生了一個信仰‘上層叙事者’的宗教?”尤裏臉上帶着難以置信的神色, 聲音低沉的仿佛是在自言自語, “這就是我們觀察到的‘神明的痕迹’?一個在夢境中誕生的教派……會具備‘神明的力量’麽?”
“我不知道,但如果這個在夢境中誕生的教派真的就是我們觀察到的‘神明污染’……”賽琳娜的聲音突然有了一絲缥缈, 語氣中甚至有些顫抖, “那……那我們恐怕已經在無意識中觸碰到了這個世界最終極的秘密,最終極的禁忌!!”
在一旁,高文同樣心中轉過了無數的猜測和假設, 并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忍不住看向丹尼爾:“這個信仰上層叙事者的教派是在一号沙箱失控之後才誕生的麽?在沙箱失控之前,監控人員沒有發現這個教派?”
丹尼爾立刻轉向賽琳娜,原封不動地問出了高文提出的問題。
賽琳娜不疑有他,點頭回答着丹尼爾的問題:“在沙箱失控之前,負責監控的人員并未發現沙箱内存在這麽個教派……但由于監控手段限制, 外部人員不可能掌握沙箱世界的每一絲細節, 隻能做到對大局勢和‘曆史走向’的把控,因此不能排除在沙箱世界的某些偏遠角落出現了宗教的萌芽……但總體上, 即便産生了一些信仰萌芽,一号沙箱在失控前也絕對沒有出現這樣一個成熟的、能夠建立教堂的、有完善創世神話的教派,這麽大規模的異常現象, 是一定會被觀察到的。”
高文摩挲着下巴,自言自語着:“也就是說, 這個信仰‘上層叙事者’的教會是在沙箱失控之後誕生的, 在那之前頂多出現了一些無法被外部監控人員觀察到的思潮, 或者說信仰萌芽……丹尼爾, 再問個問題,永眠者觀察到的‘神明污染’, 指的就是出現教堂和祭祀活動麽?是否出現了‘神術力量’之類能夠影響現實的事物?”
丹尼爾忠實轉述了高文的問題,這次作出回答的,是站在一旁的尤裏大主教:“我們觀察到的‘神明污染’是一些錯亂的教堂剪影和祭祀活動的模糊影像,考慮到沙箱世界是徹底的‘無神領域’, 在沙箱内出現這種有着鮮明特征的碎片本身便已經意味着它受到了神明的污染。至于能夠影響到現實的‘神術力量’……這個并未被觀察到。”
随後這位大主教頓了頓, 補充道:“如果基于夢境的沙箱世界裏逸散出了能夠影響現實的‘神術’, 那事态的嚴重性可就不是現在這樣了,那将不再是神明污染, 而意味着真神的力量已經降臨,已經開始扭曲現實世界!到時候哪怕有再大的犧牲, 我們都會不惜一切代價關閉整個心靈網絡。”
高文在沉思中呼了口氣:“暫時沒有問題了。”
丹尼爾随即向另外兩位大主教表示自己已經沒有疑問,賽琳娜則開始向那位灰袍老人詢問其他事情,以進一步了解一号沙箱内的世界變動。
“你剛才提到鍾聲響起的日子——鍾聲響起的日子意味着什麽?”
“鍾聲響起的日子,是‘上層叙事者’昭示的‘庇護之日’, 每周一次,在這一天的傍晚, 鍾聲會在太陽落山前的最後一分鍾響起, 人們應回到家中, 或回到其他的庇護所中, 點亮燈火, 在燈光的庇護下和家人相處,切不可離開房屋來到街上……你們在鍾聲響起的日子來到教堂,是因爲在街上徘徊太遠,來不及回到家中?”
“是吧,”賽琳娜随口回了一句,又問道,“如果在鍾聲響起之後仍然在街道上停留,會發生什麽?”
“會受到上層叙事者的懲罰,會遭受神聖且無可抗拒的‘删除’,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賽琳娜再次皺了皺眉。
“整個世界有多少人信仰‘上層叙事者’?”她又問道。
“我如何數的清?”灰袍老人搖了搖頭,“世間人人皆信仰祂,世界上有多少人, 就有多少人信仰偉大的上層叙事者……”
“……看樣子整個一号沙箱都已經被徹底污染了, ”尤裏大主教輕聲歎息,對旁邊的丹尼爾說道,“它裏面竟然誕生了一個教會……這真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事情。”
“僅僅誕生一個教會還不算可怕,可怕的是……如果這個教會背後……”丹尼爾說到一半, 搖了搖頭,“從安全角度,我的建議是立刻停止一号沙箱的運行,不管它裏面還有多少秘密——情況的詭異程度已經超出控制,現在不是繼續進行研究的時候。”
丹尼爾的建議是當前情況下最合理的選擇,但他知道,其他的大主教肯定也清楚這個選擇,他們不是沒有嘗試過停止一号沙箱——關鍵在于,這個已經失控的夢境根本無法停止。
而且出于某種原因,這些本應冷酷殘忍的邪教徒竟然相當抵制用殺死全部腦仆的辦法來“物理性切斷”一号沙箱,即便他們已經意識到情況超出控制,也至今沒有考慮過這個聽起來最有可能奏效的手段。
這讓高文和丹尼爾都非常困惑。
即便如此,丹尼爾還是要提出自己的建議——這是他作爲安全主管,在這裏必須履行的職責。
聽到丹尼爾的話,賽琳娜一時并未開口,那深沉平靜的眼眸中讓人看不出她的情緒,一旁的尤裏大主教則歎了口氣:“我們當然明白,事實上現在已經沒人指望一号沙箱能得到修複、回歸正常,最高主教團的一緻意見就是停止它,但……”
“讓一号沙箱停止運行,并沒那麽容易,”賽琳娜平靜地開口了,“我們已經嘗試過多種辦法,但一号沙箱拒絕執行任何指令,我們的辦法都失敗了。”
丹尼爾猶豫了一下,在眼角餘光中确認了高文的表情之後才開口道:“我聽說還有一個辦法未曾嘗試……就是強行切斷所有腦仆的神經索。”
賽琳娜靜靜地看着以儒雅的中年人形态站在自己面前的丹尼爾,良久之後才淡淡問道:“你支持這個辦法麽?”
“……并不支持,”丹尼爾搖搖頭,“損失過大,而且從技術角度,我不确定大量腦仆突然離線是否會對正常的心靈網絡造成不可預料的影響——過于強烈的信息漲落甚至可能摧毀整個網絡。”
丹尼爾沒有從“良知”、“憐憫”的方向解釋,而是從技術角度出發,這是爲了防止自己的态度引人懷疑——一方面,在一個黑暗教派中談論良知和憐憫本身就有些怪異,另一方面,則是他曾經被折磨半瘋的時候便是一個冷酷無情的人,而教團上層對他這方面應該有所了解,他不想在賽琳娜這樣資深的大主教面前表現出太過巨大的人格變化。
“有一半的大主教同樣反對這麽做,”聽完丹尼爾的答複,賽琳娜說道,“這其中包括我和教皇冕下,以及尤裏大主教。”
“我知道……所以其實我有些好奇,賽琳娜大主教,”丹尼爾點點頭,一邊斟酌詞彙一邊問道,“如果不從技術角度出發,如果能接受較高的代價,對一号沙箱的‘物質基礎’進行現實層面的摧毀應該是最可能奏效的辦法,你和教皇冕下反對這麽做的理由……”
丹尼爾後面的話沒說出來,但意思已經很明确。
尤裏大主教把目光投向了提着提燈的賽琳娜,後者則淡然恬靜地站在那裏,深沉似水的目光久久地落在丹尼爾身上。
這注視似乎并未帶有什麽壓力,卻仍然讓丹尼爾瞬間産生了自己全部秘密都被看透的錯覺——如果不是提前設置的安全措施都沒有發出警示,他恐怕都要懷疑對方是在讀取自己的深層記憶了。
在持續将近十秒鍾的注視之後,賽琳娜才淡然收回目光,慢慢說道:“有些事情,也就快要不是秘密了。
“我們不采取你口中那個‘有效手段’的原因有很多,技術層面,成本層面,或者……憐憫之心,但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
“最主要的原因是,一号沙箱如果維持現狀,那麽沙箱裏的‘東西’……至少還可以關在沙箱裏。”
一股微末的冷意在丹尼爾心頭浮起。
“你的意思是……”
“盡管還無法确定一号沙箱裏到底醞釀出了什麽東西,但教皇冕下已經察覺一些端倪……那東西發生了質變,一同發生質變的,還有一号沙箱本身。那已經不再單純是個夢境,腦仆形成的心靈矩陣雖然是維持沙箱運作的物質基礎,從另一方面,它也是這個變異夢境的最後一道枷鎖……打破這道枷鎖,夢境有可能消失,但也有可能……”
丹尼爾喃喃自語着,補充了賽琳娜沒說完的後半句:“也有可能在現實世界蘇醒……”
賽琳娜看了丹尼爾一眼,微微颔首:“你理解就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