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是被人“先祖先祖”地叫着,自己的心态似乎也跟着被帶到某種微妙的長輩模式了。
但換個角度想想……讓一貫冷靜優雅的赫蒂露出這種呆滞的表情,似乎也别有一番樂趣。
看着赫蒂目瞪口呆之後又手足無措的表情,高文感覺心情莫名地好了起來,因看到大量文件而招緻的壓力也瞬間消散大半,随後在眼前的大孫女表情繼續垮塌之前他擺了擺手:“沒事,我就是随口一說——這些文件是什麽?”
赫蒂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覺得自己好像是躲過一劫,于是暗自松了口氣,将文件放在老祖宗的書桌上:“是關于建設帝國學院以及在聖靈平原建設新式學校的前期報告,另外還有西部地區鐵路項目的相關文件——政務廳已經按照流程處理,但關鍵部分仍需您親自過目。”
高文想了想,突然又有點想過問赫蒂的終身大事了……
兩秒鍾後,他收斂起這些有點散漫的思緒,伸手拿過那些厚厚的文件并随口問道:“上周從聖蘇尼爾遷來的法師和學者們都安頓好了麽?你覺得他們怎麽樣?”
“都已安頓妥善,”赫蒂點頭說道,“至于我的評價……從個人學識和能力來看,能夠效忠于王室或進入王都學者協會之人皆是最優秀的大師,他們的能力毋庸置疑,但要想融入塞西爾的新秩序,他們每一個人都還有很長的路要走,而且不少人會面臨淘汰。”
“……必然的過程,”高文一邊翻閱手中紙張一邊說道,“但還是要盡可能地改造和争取——隻要是能轉化進來的,就要盡可能地轉化, 我們現在仍然缺乏知識分子。但要注意, 所有教育部門的人員準入尺度仍然不能放松,兩審兩考的标準不能變,那些通過了初步改造,但兩審兩考不過關的舊派知識分子, 可以讓他們去做研究, 去工廠裏當技術人員,但決不能進學校, 這一點不能忘。”
赫蒂低下頭:“是。”
帝國已經建立, 塞西爾所統治的土地從一片局促逼仄的不毛之地變成了一片廣袤的國度,前所未有的龐大資源和人力在赫蒂以及政務廳各部門的辦公桌上流轉, 但在最初的激動和興奮之後, 赫蒂便意識到了這看似豐沛的資源表象之下仍然是各種短缺的事實——先祖要建造的是一個全新的國度,而不是接手一個腐朽的王國之後當個安逸君主,那些來自故國安蘇的遺産, 是需要轉化和挑選才能重新派上用場的。
來自北方地區的大量知識分子将解決魔導技術發展中關鍵的人才短缺問題,但在此之前,這些知識分子除了要進行新知識體系的建立之外,還必須接受思想上的轉變,而所謂的兩審兩考,就是高文對教育部門吸收人才的硬性标準:重大污點劣迹審查, 個人信息審查, 學術能力考核,思想轉化考核, 隻有通過了所有這些考驗,才被允許進入帝國設立的各個新式學院。
嚴格的考核準入制度也是導緻目前新式學校教師嚴重短缺的因素之一,但先祖在這方面的标準絲毫不允許放松, 好在昔日塞西爾通用學院一期畢業的學生以及一部分最早跟随建設南境的落魄知識分子在這幾年已經成長起來,反哺的人才正在逐漸緩解各地學校的缺口, 雖然缺口仍然很大, 但至少已經不再令人絕望了。
赫蒂理解先祖爲什麽在這方面如此看重。
因爲在早期制度還有缺陷、執行還不到位的時候, 她就親眼看到過一個旁系貴族出身的教師是如何在學校裏教孩子們行匍匐禮以及吻地禮的——那僅僅是一個旁系出身的小貴族, 沒有繼承權,沒有爵位和封地, 和“貴族社會”唯一的聯系便是他稀薄的血脈,但就爲了這稀薄的聯系,爲了他心中“正确且唯一的法律”以及家族的“榮耀”,他就能冒着牢獄之災的風險, 去讓孩子們重新記起下跪的規矩。
從那一天她就知道, 有些腐朽的東西絕不會因爲一場碎石嶺炮擊和一場簽字儀式而徹底消弭, 它們更不會自己淨化自己,那些掃不幹淨的殘渣會潛伏在各種各樣的角落中, 隻要有萬分之一的機會,他們就會如縫隙裏的泥漿般拼命翻湧出來。
或許即便執行了嚴格的準入制度, 那些泥漿仍然會滲透進來一部分——這幾乎是肯定的,畢竟新生的政務廳系統對帝國邊遠地區的控制力現在還是嚴重不足,隻能依靠另外兩位大執政官以及他們手下的封臣體系進行暫時管制——但世間本來就不存在十全十美的事情,就如先祖曾經說過的, 這将是一項長久的事業,或許需要的不隻是一兩代人……
赫蒂一時間陷入了思索, 高文則已經匆匆掃過文件末尾, 随後将其放在右手邊:“我大緻過目了, 沒有問題——明天上午我再認真看一下, 到時候給你回複。帕德裏克現在在政務廳麽?”
赫蒂從思索中驚醒, 點了點頭:“是的,他昨天剛剛從卡洛爾返回,今天上午已經回到政務廳。”
“讓他來見我——我想聽聽貨币試點的情況。”
“是,先祖。”
……
在高文面前,擺放着數張面額不一的臨時貨币(代用币),以及由塞西爾皇家鑄币局鑄造的幾種硬币。
硬币有基礎的标準銅币、銀币以及金币,紙質貨币則是面額爲一費納姆和五費納姆的“銀鈔”,以及面額爲一金鎊和五金鎊的“金鈔”——費納姆是通用語中的單詞,意思便是“碾薄的銀箔”,而所謂金鎊也和地球上曾出現的同名貨币不同,在這裏,它相當于安蘇曾經流通過的一種最小尺寸的薄金币,差不多相當于過去平民能接觸到的貨币上限。
紙币印刷精美, 有着頗具質感的花紋,花紋在陽光下泛着奇妙的流光。
僅從這些紙币的面額以及名字中的含義,便能看出這僅僅是将貴金屬貨币向紙币改革的一次粗淺嘗試。
“經過大約半年的試行,作爲試點的地區已經成功用臨時貨币取代了七成以上的貴金屬流通,維持了商業的正常進行和地方财務的正常結算,”帕德裏克擦了擦在這兩年漸漸變得開闊的額頭,一絲不苟地彙報着,“人們從一開始對紙币不理解和不信任,到後來發現它确實能夠用于購買商品,如今已逐漸習慣了它的存在。從單純推行紙币、形成習慣的角度來看,試點是成功的。
“但試點的缺陷也很明顯,如您所見,我們從根本上仍然沒有擺脫金銀結算的本質,試點區域流通的貨币本質上還是在流通金銀,而且也正由于這一點,‘金鈔’和‘銀鈔’的同時存在就相當于紙币之間的面額兌換仍然會受到貴金屬價格的影響,會出現劣币驅逐良币的現象。不過我們最近已經成功将銀鈔從白銀上切割,令其僅能兌換金鈔,而不能直接兌換白銀,相當于将其變成了金鈔的一種‘下級單位’,算是解決了複本位制帶來的問題……”
高文皺眉看着桌上的幾種貨币,手中翻閱着帕德裏克帶來的詳細報告,忍不住輕聲咕哝着:“亂七八糟……”
帕德裏克頓時擦着冷汗:“……陛下,萬分抱歉……”
“不,我不是在斥責你,”高文趕快擺了擺手,“你做得很好,已經按照我的要求進行了所有的測試和采樣,這些混亂隻不過是推行新事物必然會發生的情況……是自然規律,不是你的過錯。”
帕德裏克這才松了口氣:“是,陛下。”
“帝國黃金和白銀儲量沒有明顯的偏斜,不管是以白銀本位還是以黃金本位發行貨币都可行,但是否要繼續以貴金屬爲基礎本位來發行貨币才是最大的問題,”思索中,高文慢慢說道,“帕德裏克,想必你已經意識到将黃金或白銀直接與紙币挂鈎所潛藏的隐患了。”
“……是的,陛下,而且在聽到您關于貨币陷阱的理論之後,我确認那隐患是切實存在且極爲危險的,”帕德裏克立刻點頭道,“從長遠角度,也從實際角度,我認爲您曾經提到的‘信用貨币’是更佳的選擇。”
“……信用貨币麽……”高文的眉頭再次皺起,“帕德裏克,你應該知道,發行信用貨币所需的基礎要比發行代用貨币高得多——因爲從本質上,我們是要把沒有任何使用價值的紙定義爲‘錢’,而人們使用這些‘紙’來購買商品、進行結算的最大前提,就是他們相信帝國能夠承兌所有‘紙币’所代表的價值,這種‘信任’,必須和真金白銀一樣可靠才行。”
帕德裏克迎着高文的目光,略有些發福的身體坐的很穩,他點了點頭,回答簡短而有力:“是的,我明白。”
早在來到這裏之前,他就想過很多了。
塞西爾如果想要進入更高的社會階段,就必須盡快完成貨币改革,而即便不考慮長遠的未來,僅從目前來看,舊安蘇時代遺留下來的、一團糟的貨币制度也已經走到了極限——
分封時代各個貴族私下鑄币的行爲,再加上王國本身政局動蕩導緻的貨币頻繁重鑄,讓舊的貨币體系混亂不堪,僅在聖靈平原和西境部分地區,正式流通的貨币就包括銀盾、長銀币、短銀币、金盾、王家斜紋金币、圓銅币、小圓銅币等數十種金屬貨币,而且質量良莠不齊,兌換關系混亂。
錯綜複雜的貨币以及兌換比率不但讓商人們焦頭爛額,更讓普通民衆難以進行較大規模的買賣,甚至還催生出了專門的“兌換人”職業,而這些有着地方貴族背景的兌換人便成了一種變相的“額外稅務官”,從平民和小商人手中盤剝着他們本就不多的錢财。
混亂的貨币同時也阻礙了全國各地的商業往來,因兌換不便,結算風險巨大,地區之間的貿易往往隻能被特定的團體壟斷,甚至在貨币最混亂、劣币嚴重飽和的地區,商業活動已經到了近乎無法展開的地步……
即便有了列車,有了新的經濟政策,隻要這泥潭一般的“貨币垃圾堆”還在,那麽塞西爾的重建和發展就必然會舉步維艱。
因此,高文在收回貴族們的權力時最重要的一條便是取締所有貴族的鑄币權,将其統一收歸帝國鑄币局(原塞西爾鑄币廠),各地流通的私币列爲非法,并在一定循環周期内由政務廳出面進行逐步回收、重鑄、兌換。
由于舊币皆是貴金屬貨币,隻要成色達标,其價值不會因回收重鑄而減少(損耗不計的話),因此這一步貨币統一的政策得到了較爲順利的推行。
而在貨币統一的大前提下,紙币的推廣也是必須要做的事。
魔導工業時代,商品的增長速度和豐沛程度遠超舊時代任何一個人的想象,單位價值有限運輸不便結算複雜的貴金屬貨币很快就會趕不上時代,隔壁的提豐帝國已經開始實行新币,塞西爾也必須立刻進入币制改革的下一個階段。
這是一場大刀闊斧的變革,而帕德裏克認爲,既然已經要進行這種大刀闊斧的行動,那就有必要一次變革到位。
世事無完美,信用貨币也有其固定的缺點,但至少從長遠來看,它能規避代用貨币最大的隐患,而發行信用貨币的前提條件他也想過——需要一個高度集中的、唯一權威的核心政權,需要人民對國家體系的信任,需要最高政務廳強大的執行能力,還需要有控制貨币無限超發的有效手段和預警措施,但不管這些困難再大,塞西爾都必須發行信用貨币。
他有自己的考量,而且他相信眼前的皇帝陛下在聽到那些考量之後也會支持自己。
高文則維持着眉頭緊皺的姿态。
他當然知道信用貨币的優缺點,也知道代用貨币的緻命之處,然而他也知道——步子太大,是會扯到蛋的。
擔心直接發行信用貨币會引起種種混亂,是他遲遲不能下定決心的最大原因。
他看着眼前的帕德裏克。
這位在經濟領域有着極高天賦的康德學者,不是一個喜歡亂說話的人。
“說說你的理由吧,帕德裏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