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詹妮的話,馬克一時間似乎有點發愣,好像是還沒能把眼前的情況搞清楚——也有可能是那些全副武裝的塞西爾士兵讓這個有些懦弱膽小的年輕人過于緊張,以至于一時間忘記了該說什麽,但詹妮并未因此生氣,而是很有耐心地又重複了一遍:“去告訴導師,我回來了。”
這一次,馬克終于反應過來:“啊,啊好的……但是……”
他突然有點猶豫,後面的語言組織了好幾遍才說出來:“但是導師現在的狀态不是很好……”
“帶我去見他就可以了。”
“好的……詹妮。”
馬克有些畏懼地擡頭看了詹妮身後的士兵們一眼,随後向旁邊閃開,留出了通往魔法塔内部的門口。
詹妮邁步向内走去,護衛的士兵們緊随其後,魔能铠甲整齊劃一的金屬碰撞聲讓站在門口的年輕人縮了縮脖子,他似乎想說些什麽,但還是把話咽了回去。
法師塔内,古典而莊重的陳設如記憶中一般,一個用長效幻術制造出來的壁爐正在一層大廳内熊熊燃燒,火焰卻是讓人聯想到冰雪的蒼白色,恒溫結界制造出的清爽微風在大廳中回旋,驅散着這個季節的暑熱,黑紋木制成的置物架靜靜立在牆邊,兩名奴仆正在清理着架子上的灰塵。
一台星象儀被放置在大廳中央,在魔力的驅動下,這台輕巧而昂貴的儀器正在自動運轉着, 在小範圍内模拟出白天不可視的諸多星辰投影。
一道弧形的階梯位于大廳對面, 沿着牆壁向上延伸,同時又有一個半月形帶有欄杆的平台漂浮在階梯内側,正在魔力的驅動下來回移動着。
“……導師終于把浮台裝置弄好了?”詹妮微微轉過頭,對跟進來的馬克問道。
“是的, ”馬克似乎終于适應了一些, 說話也流暢起來,“去年弄好的, 耗費了很多珍貴材料。”
詹妮點了點頭, 卻沒有再多說什麽。
她隻是想起,這時候瑞貝卡應該還在帶領她的研究團隊嘗試在精靈技術的基礎上重構反重力法術吧——将那個昂貴而精密的法術用一塊鋼鐵闆材和幾公斤廉價的紫銅、人造魔晶實現出來, 并讓它能依靠小規模的供能裝置獨立運行, 上次瑞貝卡在魔網通訊裏說她不小心把試驗品嵌在了天花闆上,但他們已經成功讓那個裝置飛起來了。
雖然看樣子“飛”的不是那麽穩定……
她搖搖頭,沒有理會正在自動運行的升降機, 而是按照熟悉的記憶,向着那道熟悉的階梯走去。
有很多同樣熟悉的面孔,在她經過時恭敬地低下頭來。
這些人不一定知道詹妮現在的身份,甚至不一定還認識這個當年存在感就不高的、被随随便便扔出去應付王室差事的奴仆學徒,但他們至少認識塞西爾軍團的士兵和他們的裝備,稍有判斷力的人就能看出, 一個被整隊士兵嚴密保護, 能在這個區域随意出入的人,必然是帝國的大人物。
馬克跟在詹妮身邊, 在登上法師塔三樓之後,這個年輕人小聲說道:“導師在魔力樞紐……”
“嗯。”詹妮微微點頭,走向魔力樞紐所處的密室房間。
在那扇熟悉的黑色木門前, 她遲疑了幾秒鍾,但最後還是一把将門推開。
寬闊的密室房間中, 魔力的氤氲微光在牆壁之間蕩漾着, 凝結成仿佛水流般的實質質感, 灌注在房間中央凹陷下去的魔力池内, 一個隐隐約約的魔法陣覆蓋着整個房間的地面,密密麻麻整齊排列的符文從魔法陣邊緣延伸出來, 從牆壁一直延伸到天花闆上,而在整個房間的中心,魔法陣的焦點位置,一具幹枯的軀體正靠在那魔力池的邊緣, 半個身體浸泡在池水中, 半個身體匍匐在地面上。
那幾乎是一具幹屍, 仿佛薄薄的皮肉覆蓋在一具骷髅上,一片蒼白的頭發淩亂披散着, 頭發下面露出的面容對詹妮而言是完全陌生的——隻有那雙擡起來的眼睛,還算熟悉。
詹妮慢慢向着那具幹癟的軀體走去。
人類, 真的是一種很複雜的生物。
堅守城牆的騎士,平日裏也在壓榨農奴;
死戰不退的伯爵子爵們,也從農民手裏扣走了最後一點糧食和田産;
那些把家當都捐出來支援前線的人,把自己所有的子女送上城牆的人, 油盡燈枯死在護盾節點的人……
他們同時也是土地的主人,農奴的主人, 财富的主人, 以及……奴仆學徒的主人。
威廉博肯, 王家法師團成員, 負責守護西牆壁壘護盾節點, 在守城戰的第五天,他把所有下級法師趕出了節點大廳,并把自己綁在了節點水晶上。
現在,他快死了。
詹妮在那具軀體旁停下腳步,慢慢彎下腰,蹲下來,坐在地面上——這座法師塔中的地面,在她過去的很多年人生裏,都一直是她的座椅和睡床。
那個幹癟的頭顱感知到了氣息,他微微移動着,在一陣顫抖中, 他緩慢睜開眼睛,發出嘶啞低沉的聲音:“啊……詹妮……你來了……”
詹妮靜靜地看着他:“導師, 好久不見。”
那嘶啞的聲音再次響起,比詹妮預想的更加平靜:“是啊,好久不見……你現在在做什麽?”
“帝國首席符文師。”
“……啊, 聽上去真好。”
“你快死了。”詹妮注視着導師的眼睛, 緩慢而清晰地說道。
那個幹癟的軀體在地面上挪動了一下,頭顱微微擡起,又很快垂下:“看起來是這樣……所以你是來欣賞這一幕的麽?”
詹妮微微搖了搖頭,一字一句地說道:“攻破晶簇軍團防線的,是魔導裝備,它們都建立在拉文凱斯常數和符文邏輯學的基礎上。”
這句話,她已經在心中演練了無數遍,可以确保一個字都不會說錯,而類似的話更是早在一年前便在她心中醞釀着——但當她真正有機會把這些話說出來的時候,她卻發現自己沒有絲毫快意,感受到的隻有空虛。
生命力已經快要枯竭的老法師沉默了好幾秒鍾,才低聲做出回應:“我知道,在我看到‘魔網’的時候,我就猜到了。”
“我今天來,不是爲了看你的末路,”詹妮盯着老法師,語氣低沉,“你欠我們一個道歉——我和拉文凱斯先生的。”
房間中陷入了寂靜,在長達一分鍾的沉默之後,老法師的聲音才嘶啞地響起:“看來我确實是錯的……”
他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在半分鍾的咳嗽之後,更多的生命力離開了他的身體,讓他的嗓音更加嘶啞低沉下去:“……但是我不會道歉。”
詹妮有些意外地看着這個每一秒鍾都在逼近死亡的人,嘴唇蠕動了兩下:“你……”
“超凡者……不能對奴隸道歉……”那個聲音斷斷續續地說着,“這是……原則……”
詹妮眼中的驚訝意外漸漸退去了,她再次上下審視了自己的導師一眼,随後房間裏便再一次陷入長久的沉默死寂中。
幾分鍾後,這位帝國首席符文師才輕輕舒了口氣,仿佛是放下了什麽心中重擔,她用手在地上撐了一下,慢慢站起身來——
這裏的地面還是和記憶中的一樣涼。
她低下頭,看着威廉博肯:“我知道了。”
随後她便轉過身,似乎是準備就這樣離開。
“你不動手麽?”嘶啞低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這對今天的你而言并不算難事。”
詹妮沒有回頭:“你本身就已經快死了。”
“但這樣你或許會好受一些。”
詹妮深吸了一口氣,慢慢吐出:“這是我的原則。”
“……哦,聽上去真好。”
“永别了,導師,謝謝您當初的兩袋麥子。”
詹妮走出了密室,擔任貼身護衛的士兵立刻上前:“大師?”
“走吧,去白銀堡報道。另外,在威廉博肯死後,這座法師塔收歸國有。”
“是!”
士兵們迅速響應了命令,詹妮則看了旁邊一臉緊張和茫然的馬克一眼,以及在馬克身後不遠處的、好幾個同樣緊張茫然的學徒和助手。
在和士兵們了解過之後,他們終于徹底搞明白了狀況,其中一些人現在幾乎是抱着等待審判的心态在等着詹妮開口。
“之後去政務廳報道吧,古典法師的時代結束了——是否能在新時代活下來,看你們自己的本事。”
詹妮隻是留下了這麽一句話,便轉身和士兵們一起離開了這個地方。
魔力樞紐所處的密室房間内,氤氲的魔法流光漸漸趨于暗淡和平緩。
在逐漸消散的輝光中,那個浸泡在水池中的幹癟軀體微微顫動了兩下,開始寸寸龜裂,化爲碎屑。
當所有碎屑都落入池水之後,嘶啞失真的聲音才在這無人的房間中響起:“我很……抱歉……”
白銀堡内,高文在書房中見到了從南境趕來的詹妮。
“我還以爲你會選擇複仇,”他在聽到士兵的彙報之後便頗爲意外,此刻驚訝地對詹妮說道,“或者至少……發洩一下。”
“我曾經想過,但我發現自己果然不是這樣的性格,”詹妮微微笑着,搖頭說道,“對拉文凱斯先生而言,這些都已經沒有意義了,唯有那些轟鳴運行的魔導機器和印在課本上的公式數字,才是對故去之人最好的紀念。”
高文認真看了詹妮一眼,在這位臉頰帶着傷疤的白發少女臉上,他看到的隻有平靜淡然,顯然,某種陰霾已經從她身上離去了。
“既然這是你的選擇,那倒也好。威廉·博肯是個幸運的人,他死在了舊時代,這比很多從守城戰中活下來的頑固派貴族要幸運得多,”他搖了搖頭,“不談這個了,坐下吧,我們在這座城裏有很多事情要做,我要跟你好好交代交代。”
詹妮在書桌旁的高背椅上坐下,臉上帶着笑容:“我已經做好準備了——來之前瑞貝卡還跟我說,要我盡量多帶一些關于經典法術模型的書籍回去。”
高文想了想,回憶起了當自己走入王家圖書館以及法師協會的藏書室之後所看到的那壯觀場面,笑着攤開手:“那你們肯定會得償所願的——這裏可是一座寶庫。”
……
白銀堡确實是一座寶庫,從各種意義上,摩恩王室數百年的積累都讓這座城堡中堆積了常人難以想象的遺産——它裏面随便哪個儲藏室,都足以讓某個來自南境的半精靈瞬間挑花眼。
但琥珀憑借着絕強的意志力抗拒住了那些珠寶儲藏室的吸引(當然也有高文的威懾在幫她抵抗誘惑),她現在的全部注意力都沉浸在摩恩王室那堆積如山的、沉重繁多的宮廷藏書裏面。
白銀堡深處的一座房間内,琥珀正在一大堆書籍卷軸之間翻找着,數名軍情局幹員和數名宮廷學者在和她一起忙碌。
“這裏是摩恩王室的内部藏書館,其中包括王室秘密卷宗,以及曆任國王的私人收藏,”一名白發蒼蒼的宮廷學者跟在琥珀身旁,絮絮叨叨地說着,“您要找的東西如果在外面找不到,那就很可能在這裏,但如果這裏還找不到……那多半就真的不存在了……”
“那隻能證明這破地方的收藏不全,”琥珀擡頭看了這個老學者一眼,不耐煩地擺擺手,“您這麽大歲數的就别跟着忙活了,找個地方休息吧,萬一您這樣的大學者嘎嘣一下抽過去了,某人非把我拍牆上不可……”
學者一臉無奈地退到了一旁,琥珀則繼續在書架之間翻找着,但剛過了半分鍾不到她便突然停了下來,扭頭盯着書架之間空無一人的地方,擡起腿就要飛起一腳——
在她踹出去之前,一個身影便迅速從空氣中浮現出來,并慌忙地閃到了一旁。
“你要再閃的晚一點,我就踹出去了,”琥珀掃了暗鴉一眼,“你來幹什麽的?”
“我來報告情況,”暗鴉在一個安全距離之外站定,對眼前的新上司彙報道,“所有皇家影衛的名錄已經整理完畢了,包括每個人的擅長領域和服役經驗。”
“好,送到我辦公室就行了,我回去之後慢慢研究——軍情局和鋼鐵遊騎兵都缺人,隻要好好重新訓練,你們都能派上用場。”
暗鴉微微舒了口氣,低下頭:“願服從命令。”
随後他看了看周圍一片忙碌的景象,忍不住問道:“您還沒找到要找的東西?”
“當然啊,要不我還在這兒幹嘛,”琥珀翻了個白眼,“這麽多,天知道我要找到什麽時候……”
暗鴉想了想:“您要找的到底是什麽?”
“一個沒有記錄的姓氏,一個沒人知道的貴族……大概是貴族,”琥珀随口說道,“他叫薩裏倫道夫,超凡者,但卻沒有任何資料提到過這個姓氏。”
話剛說完,她便突然摸着下巴停了下來,盯着暗鴉:“你該不會聽說過吧?故事裏不都這麽說,戲劇化什麽的……”
“很抱歉,我也沒有聽說過這個名字和姓氏……”暗鴉搖搖頭,但在琥珀翻白眼之前,他接着說道,“但如果您要找的那個人是個‘隐秘騎士’的話……那說不定皇家影衛的秘密卷宗裏會有線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