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教堂外,人群已經聚集起來,一個突然傳揚開的消息動搖了所有人,貴族與士兵們無不感到驚愕,即便是那些已經提前隐隐約約意識到一些真相的人,也在得知事情的細節之後錯愕萬分——
國王爲了鏟除曾經反對過自己的那些貴族,爲了栽贓嫁禍給高文塞西爾公爵,爲了确保自己的王權,爲了避免塞西爾家族回歸王國權力中心,竟一手導演了烏鴉台地上那場聳人聽聞的殺戮。
這不是傳言,而是有着切實的證據和證人——一封本應被銷毀的密信被人搜了出來,幾個不甘沉默的内廷近侍也站出來指證國王的罪過,小教堂外,身材發福的巴林伯爵憤怒地揮舞着手中的一紙信函:“這是一場陰謀!國王用假消息欺騙塞西爾公爵,讓公爵誤以爲烏鴉台地被怪物攻占,國王殺了上百個貴族和他們的騎士,隻因爲這些人曾經反對過他!!”
教堂周圍的騎士們騷動起來,騷動又漸漸演化爲越來越大聲的叫嚷,一部分處于震驚和後怕中的内廷貴族也很快加入到了聲讨的浪潮裏,人群中隻有寥寥幾人保持着詭異的沉默,另有一小部分貴族則滿臉茫然錯愕,仿佛一下子失去了自己的立場,仿佛突然搞不明白這個世界到底哪裏出了差錯。
更多的人被鼓動起來,一種被背叛的憤怒開始在人群中蔓延。
“我們支持的國王原來竟是個暴君?!”
“他今天能殺一百個反對他的貴族,明天就能殺了我們!!”
“他本身就是踩着鮮血加冕的!我們從一開始就應該知道!”
人群中有人在聲嘶力竭地呼喊, 一開始呼喊的人隻是一小部分, 但不知怎麽就迅速感染了幾乎整個人群,有人高叫着要國王從教堂裏出來,還有些感到被背叛的人則憤怒地注視着那扇門,如果不是還有最後一支衛隊守在教堂門口, 這些人甚至可能會沖進教堂裏去。
然後, 教堂的門就被人推開了,威爾士摩恩出現在這些人面前。
“國王出來了!”“他出來了……”
人群在騷動中忍不住後退了半步, 但緊接着又湧上前來, 一片吵吵雜雜的聲音在四面八方響起,叫嚷着要讓國王解釋那封信上的内容, 巴林伯爵站在最前面, 揮舞着手中的信紙,大聲說道:“陛下!請您解釋一下這一切——爲什麽您要寫信告訴塞西爾公爵,說烏鴉台地被怪物攻占了?!”
這位身材胖胖的伯爵臉龐漲得通紅, 似乎每說一個字都在榨幹全身的力氣。
威爾士默默地看了巴林伯爵幾秒鍾,在周圍人群安靜下來之後才清晰地說道:“我隻是清除了王國的蛀蟲而已。”
這是一種變相的承認,人群頓時嘩然。
而在嘩然聲幾乎到達頂峰的時候,人群突然再次安靜下來。
一個高大的身影從教堂内的陰影中走了出來,高文走出大門,面無表情地站到了威爾士身旁。
“坦白來講, 從走出墳墓那天算起, 我在這個時代遇到了不少人,有人嘗試做我的對手, 有人自認爲是我的對手,有人是我的盟友,還有人以爲自己是我的盟友, ”高文看了身旁的國王一眼,“但隻有你, 既非對手也非盟友的人, 是目前爲止第一個真正讓我感到驚愕, 甚至有些措不及防的。”
“那這可是我最大的榮幸, ”威爾士微微一笑,輕聲說道, “接下來您要做的就隻有一件事了——譴責我吧。”
沒有人聽清高文和威爾士之間的低聲交談,但所有人都能看到兩個人有所交流,一名身披寶藍色外套的貴族高聲叫道:“塞西爾公爵,您被這個‘國王’蒙騙了!他想置您于不義之境!”
高文看了高聲喊叫的那位貴族一眼, 很小聲地對威爾士說道:“這個人對你很忠誠。”
然後在威爾士開口回應之前, 他又說道:“可惜你安排的這個舞台不太符合我的風格。”
威爾士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絲驚訝, 但在他想要說些什麽之前,高文已經上前一步, 對那些聚集起來的貴族和士兵們說道:“不用懷疑了,我知道烏鴉台地上有什麽。”
小教堂前的廣場上頓時一片安靜, 所有人都驚愕地忘記了出聲,一些人在片刻後忍不住吸了口涼氣,而另一些人卻下意識地把視線投向了四周——
塞西爾軍團的士兵和戰車們就聚集在空地周圍,那些冰冷的戰争機器們正冷漠地關注着這一切, 無悲無喜,紀律井然。
“那封信是真的, 我對烏鴉台地的轟炸也是真的, 但在我們讨論這件事正義與否之前, 我有些東西想讓諸位看看。”
高文一邊說着, 一邊向旁邊伸出手, 人們這才注意到有一個身穿黑色貼身皮甲的矮個子半精靈不知何時已經站在那裏——這令人驚歎的隐匿技巧先是讓在場的超凡者們驚訝了一下,緊接着他們便看到這個半精靈将一疊印有字迹和圖案的紙遞到了高文手上。
高文接過琥珀遞來的打印件,先是随手翻了翻,随後念到:“尤瑞爾伯爵,王室直封貴族,封地位于聖蘇尼爾西部,于上月58日策劃叛逃,一度打包了十二輛馬車的财物,其中包括利用職務之便竊取的、本應作爲城防物資的三輛馬車和數匹戰馬……後因察覺到王室騎士團的異常調動,緊急取消逃亡。
“霍迪科爾子爵,内廷貴族,同樣策劃叛逃, 且通過賄賂守衛的方式轉移了大量屬于王室的财物……同樣因爲消息靈通, 緊急取消逃亡,之後又積極效忠新王,以此來掩飾曾犯的罪。
“巴爾格子爵及其兄弟,嘗試從北城門叛逃,爲此不惜殺死了一名反對叛逃的、試圖向白銀堡報信的正直騎士,并将其僞裝成失足墜落。
“這一份更加厲害,嘗試叛逃的霍普金娜女伯爵,我這裏甚至有她乘車匆匆駛向北城門的魔法留影——”
高文揚起一頁紙,上面清晰地呈現出了一輛抹去徽記的貴族馬車駛向城門的圖像,圖像上一個臉型瘦長的女人正探出頭緊張地看着街道,而馬車後面的背景則是聖蘇尼爾人人熟知的北部城牆。
“我這裏還有很多資料,很多很多。”
高文的聲音把廣場上很多陷入呆滞的人驚醒過來,而在驚醒之後,幾乎每一個人都突然感到了一股徹頭徹尾的寒氣正在從心底蔓延。
公爵注視着所有人——即便他遠在南境,他的視線也早已覆蓋了北方的王都。
這些資料,這些文字和圖片,它們呈現的視角令人不安,它們擁有的細節令人恐懼,一時之間,廣場上的貴族們甚至産生了一種錯覺——仿佛他們完全是無遮無擋地在塞西爾的眼皮子底下生活着,每一場宴會上的賓客,每一個門廊下的守衛,每一個從路邊經過的行人,每一個角落,每一個瞬間,都有一雙屬于塞西爾的眼睛在盯着自己。
但高文自己知道,他遠沒有做到這一點,盡管經過兩年以上的經營,軍情局确實是在聖蘇尼爾城内設置了許多站點和密探,但他對王都的“監控”仍然是相當有限的,隻不過那些試圖叛逃的貴族們實在是不夠走運,亦或者是隻在意白銀堡的關注,而忽略了那些路邊随處可見的平民和街角小巷窗口後面的視線,結果很多都露出了馬腳。
另一方面,他手中的資料也是半真半假——但這種時候,又有誰在意呢?
“國難之時,嘗試叛逃,且卷走軍需物資,破壞城防布置,甚至謀殺守城将士,這是嚴重的叛國行爲,”高文放下手中資料,語氣平靜地說道,“發生在烏鴉台地上的事情,隻是一次執法。”
這就是高文的風格——下令炮轟烏鴉台地的是他,沒什麽不好承認的,他就是要鏟除那些貴族,同樣沒什麽不好承認的,就如他在南境做的事情,在關于傳統貴族的事務上,他既不迂回,也不僞裝。
畢竟,他所推行的秩序和舊有的貴族秩序之間存在的不是“偏差”,而是針鋒相對的對抗,既然從一開始就注定無法相容,倒不如做的直接一點。
畢竟,他并不需要在舊貴族的群體中爲自己“留下退路”,反而要小心如果今天配合了這場騙局,未來的某一天這份虛僞就會變成人民眼中的污點。
“我說完了,”他淡然說道,“誰要發言?”
教堂廣場上一片安靜,但這安靜卻不僅僅是緊張畏懼導緻的,更有一種矛盾和糾結的心态困擾着每一個人,除卻那些立場可能比較簡單的士兵和低級騎士之外,在場那些稍有爵位的貴族都意識到了這個問題的艱難:
叛國者可惡至極,這一點沒有疑問,此刻站在這裏的基本上都是真正捍衛過王都,對那些逃亡派感到不齒的主戰派,在看到那些證據之後,他們當然對烏鴉台地上發生的事情感到了一定程度的認可。
但高文塞西爾的手段又令他們感到不安,那一陣炮響讓所有人都深深忌憚。
國王确實是清除了王國的“蛀蟲”,然而不可否認的是,國王也确實是用了這種手段來鏟除異己,不管塞西爾公爵是不是知道烏鴉台地上的真相,國王的那封信都是真的,動機也是真的……
巨大的矛盾感和近乎荒謬的分裂感讓所有人都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麽,似乎哪一個都不應該支持,但他們總得支持一個……
這樣令人難以忍受的安靜持續了整整數分鍾,才突然被人打破。
聚攏在小教堂前的人突然從兩邊散開,身披公爵大氅,氣質儒雅的柏德文法蘭克林公爵站了出來。
這位公爵手中托着一樣在旁人看來莫名其妙的事物——那是一塊秘銀制成的金屬闆。
看到那塊金屬闆之後,高文臉上沒有絲毫意外之色,他隻是微微偏頭看了旁邊的維多利亞一眼,在那位北境女公爵複雜的視線中,他看到了一絲凝重,緊接着那絲凝重又變成了釋然。
柏德文法蘭克林托着秘銀闆來到高文和威爾士面前,在與威爾士交換了一個深沉的眼神之後,他轉過身,看向廣場上的人群:
“無論如何,國王借助塞西爾公爵之手鏟除異己的行爲是确鑿無疑的,他的動機中蘊藏着極大的私心和對權力的可怕濫用,這毋庸置疑的事實證明了一件事:威爾士摩恩已經不适合再繼續當我們的國王,他應下台,退位讓賢。
“塞西爾公爵對烏鴉台地的轟擊是鏟除叛國者的雷霆手段,他遠離王都權力中心,不存在鏟除政見不合者的動機,這決定雖然有過于冷酷之嫌,但卻是在國難危急狀态下的正常決斷——這是我的判斷。”
在高文身後,身影隐藏在衆人視線之外的琥珀輕聲嘀咕了一句:“真是荒謬啊……”
高文輕聲回應:“沒錯,就是很荒謬。”
柏德文的話存在太多可供争論的點,仿佛是刻意放大了一方的過錯,又故意忽略了另一方的可怕行爲本身,明明真正開炮的是高文,最終卻要讓所有人都無視這一點。
但最荒謬的是,柏德文的話音落下之後,廣場上卻沒有一個人出聲反駁。
人們短暫沉默了一下,然後互相交換着視線,在某種無言的默契之下,他們一個接一個地點起頭來。
柏德文回過身,看着威爾士的眼睛:“陛下,對這個結論,您有意見麽?”
威爾士露出了放松的笑容,事情終于又回到了他計劃中的方向上。
“我沒有意見。”
“那麽,請您讓出王位,陛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