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虛幻的天空籠罩着色彩單調的大地,抽離了顔色的景物在視野中呈現出缺乏層次感的狀态,泛着說不出的詭異,微風吹過,風中卷起細碎的黑色塵埃,塵埃中似乎隐藏着無數雙窺視的眼睛——維多利亞站在這個充斥着黑白雙色的世界中,向來冷漠疏離的臉上也難免露出了一絲驚訝。
而爲她帶來驚訝感的人就在她旁邊,那位性格有些過于活躍的半精靈正一臉得意地站在那裏,一頭黑色長發仿佛煙塵般在空氣中微微飄動,金色的眸子中帶着笑,下半身凝聚着一團不散的暗影雲霧,整個人仿佛化作了暗影界的精靈,和這個黑白雙色的世界巧妙地融合到了一起。
“……不可思議的力量,”維多利亞靜靜地看了琥珀幾秒鍾,輕聲贊歎,“你是我見過的最強大的暗影大師,怪不得暗鴉會兩次敗在你手上。塞西爾公爵手下果然沒有一個人是簡單的。”
“再多誇兩句也沒問題,平常難得有人這麽誇我,”琥珀得意洋洋地笑了起來,“話說你提到的那個暗鴉我有印象,被我從暗影界踹出去兩次的那個是吧——有機會你得勸勸他,實在不行還是練個雙手劍長柄錘什麽的吧,暗影之道可能不适合他……”
熟悉的人都知道琥珀這張嘴一旦開始bb就會很快跑題,基本上沒有幾句是有意義的,但維多利亞顯然還不太适應這個半精靈的節奏, 當場就有點愣神, 大概是不知道該怎麽把這個話題繼續下去,但好在琥珀的bb都是一陣一陣的,短時間内得不到回應她自己就會把思路跳過去——這半精靈活動了一下手腳,擡眼看向遠處那座半坍塌的、呈現出詭異堆疊狀态的城堡, 用一種犯罪分子準備作案的口氣說道:“别浪費時間了, 開始幹活吧——那邊應該就是郁金香堡的暗影映照。”
維多利亞擡起頭,看到了道路盡頭的那座城堡:黑白雙色的碎塊堆疊在灰黑色的大地上, 殘垣斷壁中還可以看到一些能分辨出來的城堡牆體, 在這個詭異錯亂的暗影界中,半毀的郁金香堡呈現出明顯的混亂感, 它的一部分結構似乎已經失去了材質細節, 另一部分結構則以違背自然規律的方式互相重疊、堆積,整個城堡就好像一幅失敗的畫作般失去了協調,唯有尚且完好的法師塔和一部分附屬塔樓還清晰地樹立在城堡後部。
這是維多利亞第一次進入暗影界——作爲一個冰霜法師, 她在暗影之道上的造詣僅限于一些理論知識,這個神秘詭異的世界讓她開了眼界,也讓她感歎起身旁這個名叫“琥珀”的半精靈在暗影技藝上的強大。她跟在琥珀身後,依靠迅捷術、風眷術等法術加持跟上了對方的腳步,同時忍不住好奇地問道:“你是爲何追随塞西爾公爵的?”
琥珀仿佛入水的魚一般在暗影界疾行着,身上裹挾的黑色煙霧在空氣中肆意飛揚, 她聽到維多利亞的話之後微微偏過頭, 臉上帶着戲谑的笑容:“怎麽?想挖角?”
維多利亞鄭重搖頭:“不,那不是貴族所爲, 如果我真的想雇傭你,我會直接去和塞西爾公爵交涉,同時也在更正式的場合征詢你的意見。我現在隻是好奇而已。”
“啊, 光明磊落……但老粽……高文就不一樣了,”琥珀笑了起來, “如果他想挖人才, 而且是挖那種明顯就不可能通過正面交涉得到的人才, 那他肯定會暗中遊說金錢收買輿論造勢人心拉攏各種手段無所不用。”
維多利亞再次感覺話題有些接不下去, 隻能搖了搖頭:“……我們的行事風格有些不同。”
“所以我還是更适合在高文那邊,不适合在你這種‘正統’貴族身邊, ”琥珀随口說道,“你剛才不是問我爲什麽追随塞西爾公爵麽?其實也沒什麽,我挖了他的墳,然後被當事人發現就給抓住了, 其實我當時挖墳進去隻是想躲一躲來着。”
維多利亞驚愕地看着琥珀, 仿佛是在确認對方是否在開玩笑。
“不敢相信是吧?但還真是這麽回事, ”琥珀渾不在意地說着,“其實我一開始被扣下還挺不樂意的, 我當時想的是假裝答應,然後趁高文不注意偷了他的錢就跑, 然而後來我發現一件事:打不過,真的打不過,而且還跑不掉,我就隻好留下了。事實證明我當初的決定還挺對——第二年工錢就漲上來了。”
維多利亞面無表情地聽着這一切, 但略略閃動的眼神卻顯示她并不像表面看起來這麽冷靜淡漠,她深深地看了琥珀一眼, 用盡可能平和的措辭說道:“我從未聽過有人用這種方式來描述自己對一個貴族的效忠經過, 你……真的……很特别。”
“……女公爵, 你搞錯了一件事, ”琥珀此時突然停了下來, 注視着維多利亞,“我從沒效忠過什麽高文·塞西爾公爵,我沒有效忠過任何一個貴族和他的血脈家族。”
維多利亞淡漠的表情被打破了,她有些驚愕地看着琥珀。
“我不是什麽貴族後裔,我的超凡力量一半源自天賦,一半來自一個被教會和貴族聯手處死的盜賊,我自然也沒有向貴族宣誓效忠的資格,因爲我連姓氏都沒有,而且我也不需要這種資格,”琥珀不緊不慢地說着,“起初, 高文給我一個月一枚金币的工錢,所以我爲這一枚金币負責, 後來工錢漲了,我就爲漲了的工錢負責, 再後來他建立了塞西爾城, 統合了康德地區, 他讓農奴用工作贖身,讓平民可以走在道路中間,讓商人不必給騎士磕頭,我喜歡這一切,而我的工作就是維持這一切,所以我開始爲我的工作負責。
“再後來,他建立了塞西爾公國,在那裏,公民們都能讀書,都能工作,從前年到去年,塞西爾城的冬天沒有一個人餓死,于是我效忠了,我在心裏偷偷效忠了塞西爾公國。
“女公爵,我不是貴族,哪怕将來高文給了我個貴族頭銜,大概我也永遠成不了你們那堆條條框框裏的标準貴族。我沒有效忠塞西爾公爵,沒有效忠塞西爾家族,沒有效忠任何一個所謂尊貴的血脈和頭銜,盡管我尊重目前塞西爾家族的每一個人,但那隻是因爲他們值得尊重,可我不效忠他們,他們也從未要求過我效忠。
“非要說的話,我們隻有一個共同的效忠目标——我們效忠的,是高文·塞西爾建造起來的東西,而不是他本人。
“女士,如果你分辨不出這之中的區别,那恐怕我們永遠不會是一路人。”
維多利亞靜靜地看着眼前的半精靈,在進入暗影界之後,這位半精靈小姐發生改變的似乎不僅僅是氣質,還有一點點性格,但她所說的那些話……未嘗不是她平日裏真心所想的。
“我會努力嘗試理解的。”維多利亞平靜地說道。
“那就是你的問題了。說實話,我挺不喜歡貴族的,絕大部分都不喜歡,但最近我眼中又多了兩個例外,一個是你,一個是點燃烽火的貝爾克,”琥珀轉過身,一邊繼續趕路一邊說道,“我曾經一直覺得貴族口中的高尚品德都是在吹噓,但至少從你們身上,我看到了一些實際存在的東西——可是話又說回來,女公爵,個體不能代表整體,我仍然不喜歡貴族。”
維多利亞再次跟上了這位半精靈的腳步,她保持了一小段時間的沉默,既沒有爲貴族制度做辯護,也沒有給眼前這個似乎對貴族群體抱持很深偏見的半精靈解釋什麽血統傳承的意義,盡管她曾經對這些東西都很在意,然而此時此刻,她竟一點都不想爲這些東西辯解。
在沉默之後,她隻是問了個問題:“過去兩年的冬天,塞西爾城真的一個人都沒有餓死?”
“當然,我們有完備的人口統計和管理制度,每一個人口的死亡和出生都是登記在案的。”
“……你們是怎麽辦到的?在沒有貴族體系的情況下……”
“你是說糧食供應還是人口管理?”
“都有。”
“哦,那就要慢慢說起了,”琥珀擡起頭,看了一眼已經不算太遠的坍塌城堡,“我們或許應該先從土地和人的關系開始講起……”
……
紅楓城北方平原,戈爾貢河畔,高文站在前線營地的一座瞭望台上,注視着碼頭方向繁忙的景象。
炮火和烈焰驅散了這片平原上的腐化污染,塞西爾軍團成功占領了一座曾經屬于當地領主的大型碼頭,在緊張的改造施工之後,工兵部隊在舊有碼頭的基礎上拓寬了路面,加固了石質的棧橋,讓這裏變成了臨時的軍用碼頭,此刻正有一輛輛整齊排列的坦克駛向那些加固之後的棧橋,一個個全副武裝的士兵方陣排隊登船。
戈爾貢河的河面上,三艘塞西爾主力戰艦正在遠離棧橋的地方執行警戒任務,而一系列用民船改造來的護衛炮艇或後方船廠趕工出來的輕型炮艦則在寬闊的河面上往來逡巡,又有數艘甲闆寬闊、船體四平八穩的堅固船隻貼在棧橋邊緣,裝載着那些登船的士兵和戰車。
那些看上去一點都不像軍艦的貨運船隻是從後方調配來的改造型軍用貨艦——盡管說是改造成了軍用,但由于時間有限,它們其實隻不過是在船殼的關鍵部位增加了一些鋼闆,在船體上焊了一套護盾發生器,以及在船艙裏安裝了一套能夠和“開拓者号”建立連接的魔網終端而已,甚至連基本的武器系統都沒有(要增加武器系統就意味着對動力脊進行大規模改造,而造船廠那邊的産能不夠),它們的安全,完全依賴于護航的軍艦。
這些“裝甲強運艦”原本是準備用于轉移北方地區的難民的,在地面部隊向北方推進之初便開始進行改造,但等到它們終于改造完成的時候,高文卻發現污染區内幾乎沒有多少難民可供轉移,于是這些船隻便被用于向前線運輸各類物資補給,而今天,它們又迎來了新的任務:與塞西爾艦隊一同起航,滿載戰車和士兵前往聖蘇尼爾防線,守住那座重要門戶。
這隻經由戈爾貢河北上的部隊将比地面主力提前數天抵達聖蘇尼爾。
腳步聲從身後傳來,菲利普來到瞭望台上,對高文行禮後說道:“鋼鐵遊騎兵已經把維多利亞女公爵和琥珀送到郁金香堡附近,戰士們目測确認了那座法師塔确實還在運行,如果一切順利,消息将在今天被送往聖蘇尼爾。”
“很好,”高文點了點頭,“等她們回來,這邊應該也裝船差不多了,正好可以登船出發。”
菲利普略微猶豫了一下,忍不住再次确認:“您真的要親自同往?”
高文笑了起來:“我都已經到這裏了,再往北走一點又有什麽區别?”
“但這支先頭部隊要執行的任務艱苦且危險——爲了盡快支援王都,它要脫離地面主力,在抵達聖蘇尼爾之後,它至少要在遠離後方支援的情況下孤軍奮戰五天。最糟糕的情況下,聖蘇尼爾會在這支先頭部隊抵達前被攻破,這樣一來先頭部隊就等于直接被送到了怪物的包圍圈最深處——即便有開拓者号和極光、晨星兩艘戰艦掩護撤離,部隊損失也會極其慘重。”
“所以它更需要一個強有力的地面指揮官,”高文看了菲利普一眼,“你必須留在後面指揮主力軍團,那剩下的就是我了。”
“……确實如此。”
“我會先去聖蘇尼爾組織防線,有三艘主力戰艦的火力支援,北邊出不了問題,”高文笑着拍了拍菲利普的肩膀,“你隻需要繼續按照計劃推進就好,布置好沿岸防線,阻止那些怪物進一步污染西岸,最後,我們在聖蘇尼爾彙合——合攏這條封鎖線。”
說完,他輕輕呼了口氣,淡淡地說道:“而至于王都會不會在那之前淪陷……維多利亞堅信柏德文和威爾士可以把聖蘇尼爾守下來,我就信她一次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