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特慢慢行走在那些倒塌毀壞的廢墟之間,來自南方的風吹過原野,吹過被踐踏毀壞的麥田,吹進這片滿目瘡痍的地方,風中已經沒有了血腥和焚燒的氣味,而是帶着一種濕潤和清甜——這預示着一場夏雨可能很快就會到來。
降雨之後,草木将會重新萌發,毀壞的田地中也會長出新的嫩芽,大自然總是會比人類更快地恢複生機,而這座被貴族潰兵縱火焚燒的村子,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得到重建。
這支小小的隊伍并不是爲打掃戰場而來的,萊特和他的新戰友們隻是奉命從康德地區前往霍斯曼戰俘營,去替換那邊的醫務人員,路過這片廢墟是個偶然,隊伍并不會在這裏停留太長時間,萊特知道這點,但他還是希望爲這座村子舉行一次小小的淨化儀式——也算是盡一盡他作爲牧師的責任。
在征得小隊指揮官的同意之後,他來到了村子廢墟中央,這裏有一座倒塌的長屋,可能是村裏人集會的地方,屋子已經被燒毀了,燒焦的木闆和房梁就像一團錯亂的枯枝般掩埋在破碎的泥土和碎石之間,用于支撐屋頂的細梁則好像瘦骨嶙峋的怪異肢體般指着湛藍的天空。
而在屋子旁邊,就是被填埋的水井。
萊特從廢墟裏找出一塊還算規整的瓦片,并把它放在水井旁邊, 他在瓦片裏倒上些清水, 又在瓦片旁邊放了幾朵小小的野花,随後他從懷裏摸出一截已經隻剩下拇指長的白色蠟燭,把它放在瓦片後面,以象征聖光。
等布置好這一切之後, 他在蠟燭上方輕輕搓了搓手指。
沒有任何事情發生, 就連一星半點的聖光都沒有出現。
萊特默默地收回手,從懷裏摸出引火器——一個小巧的魔法裝置, 用兩片刻畫有火元素符文的銅片和一小顆儲魔水晶制成——他把引火器靠近蠟燭, 按動開關,符文銅片前端随即冒出紅光, 引燃了燭芯。
“願聖光庇護你們前進的路……不再受困于寒冷和黑暗……願你們的靈魂安甯……從此再無饑餓和苦難……”
萊特輕聲念完禱詞, 随後俯下身熄滅蠟燭,但在把蠟燭收起來之前,他眼角的餘光突然看到水井旁的雜草之間靜靜地躺着一樣熟悉的事物。
那是一枚鐵質的徽章, 隻有榛子大小,它上面有着圓環和光束的符号,邊緣則可以看到用于穿皮帶或絲線的鐵環——這是一枚聖光徽章,是挂在教廷騎士的胸甲上的。
萊特撿起了那枚徽章,靜靜地看着它上面代表聖光教會的徽記。
他突然想起了,貴族聯軍中有來自聖靈平原的牧師、神官, 甚至教廷騎士支援。
他轉過身, 看着那座被焚燒過的長屋,在長屋的廢墟之中, 他終于隐隐約約感應到了那一絲殘存的魔力波動,那是聖光留下的氣息。
那枚遺落的聖光徽記被萊特捏在手中,一點點扭曲、卷折起來。
而在這時, 一陣非常細微的聲響突然傳入這位牧師耳中,瞬間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是很短暫、很輕微的聲音, 就像一根小樹枝落在地上一般, 一隻輕盈的兔子從草地上跑過的聲音都說不定比那更加明顯, 但萊特還是注意到了這異樣的聲響, 他立刻循聲尋找起來——在那座倒塌毀壞的長屋旁邊,他來來回回找了很多遍。
最終, 他終于發現了一個被泥土碎石和燒焦的木頭覆蓋起來的蓋闆,以及固定在蓋闆上的一個鐵環。
萊特随手把幾塊較大的石頭和木頭扔到一邊,然後一隻手抓住了蓋闆上的鐵環,用力一拉, 便把蓋闆掀開來——在蓋闆下面的黑暗之中, 他看到了十幾雙飽含驚恐的眼睛。
“這裏有幸存者!”
士兵們很快便聚攏過來, 而在十幾個全副武裝的士兵出現之後,地窖裏那些驚恐的平民也終于别無選擇地走了出來, 萊特在旁邊數了數,男女老少一共有十七人。
這些人衣衫褴褛, 面黃肌瘦,因多日不見陽光而憔悴異常,他們可能從貴族兵離開之後就一直躲在地窖裏,此刻虛弱的就連站着都很費勁, 隻能互相倚靠着聚成了一小堆,用恐懼的眼神看着眼前的陌生士兵們。
一名戰鬥兵從打開的地窖口跳下去, 片刻之後這名士兵順着梯子爬了上來:“下面還有三個——已經死了, 需要人幫忙去擡上來。”
小隊指揮官吩咐别的士兵下去幫忙, 他則來到那些幸存者面前:“你們是這個村子裏的人?就剩下你們了?”
幸存者們帶着驚惶的表情面面相觑, 有人連連搖頭, 有人遲疑着點頭,有人則隻是呆愣愣地站着,仿佛壓根沒聽懂指揮官的話。
“先去取一些食物和水來,”指揮官歎了口氣,扭頭吩咐身邊的人,“别拿肉幹,他們可能會把自己噎死。”
食物很快就被拿了過來,然而那十幾個人卻隻是滿懷戒備和疑惑地看着,他們吞咽着口水,卻沒有一個人敢上前,直到士兵們把食物塞進他們手裏,他們才确定這些東西真是給自己吃的。
第一個人把食物塞進嘴裏之後, 其他人也立刻狼吞虎咽起來——萊特可以感受到, 随着食物咽進肚裏,這些人對眼前的士兵們也終于少了那麽一絲絲戒備。
盡管他們仍然很緊張。
“你們是這個村子裏的人?”在那些人稍稍恢複了一些體力之後, 萊特才走到他們中間, 用盡量和緩的語氣問道,“你們一直躲在地窖裏?村子裏還有别的地窖麽?”
幾個村民有點畏懼地看着萊特魁梧的身材,但終于還是有一個人開口了:“我們是……沒别人了……”
然後這個開口的人指了指身後的地窖,又指了指周圍的人:“就我們這些。”
“我們是高文塞西爾公爵的軍隊,”小隊指揮官在旁邊說道,“不用害怕,你們已經安全了。”
然而村民們就好像沒聽懂一樣對小隊指揮官的話全然沒有反應,并畏懼地看着那些士兵腰間佩戴的熔切劍。
“塞西爾的軍隊跟别的軍隊不一樣,我們不搶糧食,”小隊指揮官當然知道這些村民在畏懼什麽,“是誰燒毀了村子?康思科子爵的騎士?卡洛爾子爵的人?還是别的貴族?”
村民們在聽到這些名号的時候不禁發起抖來,卻沒有一個人膽敢正面回答小隊指揮官的問題,仿佛生怕在這裏開口之後轉日便會被吊死在絞刑架上一般,但幾秒種後,還是有個清脆的聲音冒冒失失地開口了:“是套着白袍的騎士……”
開口的是個小孩子,從聲音判斷應該是個女孩,但她剛說到一半,旁邊的大人便飛快地捂住了這孩子的嘴,讓她剩下的話隻能變成含混不清的嗚嗚聲。
萊特在這個孩子面前蹲下身,并揮手讓旁邊的大人讓開,他看着這孩子的眼睛——那是一雙格外明亮的大眼睛,盡管小女孩長得一點都不漂亮,粗糙幹燥的皮膚上甚至還有大片的雀斑,仿佛雜草一樣幹枯雜亂的頭發也遮住了她的四分之一張臉,但那雙從亂糟糟的頭發後面露出來的大眼睛卻讓人印象格外深刻。
萊特看着那雙眼睛,一字一頓地問:“白袍的騎士——他們是不是教會的騎士?”
小女孩先是愣愣地搖了搖頭,接着又遲疑着點點頭:“我不知道……但他們身邊還有牧師……”
幸存者中終于有人忍不住了,低聲抽泣起來:“我們交了糧食的……都交了糧食的……”
萊特知道這看似沒頭沒尾的話是什麽意思。
他們交了糧食——在貴族聯軍起兵出征的時候,想必每一片領地上的平民都爲此捐出了糧食财物充當軍糧,貴族們會以“我們出兵是爲了保護你們”爲由來征收這些東西,而很多平民也會輕易地相信這些說法(因爲即便不信也毫無意義,話語權都在領主手裏),恐怕直到從前線潰敗的貴族兵來劫掠村子,縱火焚燒房屋的時候,他們也搞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吧。
甚至到了現在,看到塞西爾人出現在他們面前,他們也很少有人會想到眼前這些“異鄉人”就是之前跟領主老爺打仗的人,或者哪怕想到了,他們也對此不會有任何反應,他們隻會哀歎自己的不幸,并畏懼貴族老爺、騎士老爺以及士兵們手中的刀劍和法杖,而在這之上的、更加複雜的利益關系,是他們想不明白的。
他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自己之前“交了糧食”。
看似愚昧,但愚昧的背後是無知,無知的背後是麻木。
前去村子周邊查探情況的士兵回來了,他們在村外不遠處的一處土坑裏發現了幾十屍體。
如此多的屍體想要在短時間内徹底焚化并不容易,隊伍攜帶的油料不夠,附近也找不到足夠的助燃物,小隊指揮官隻能下令把那些屍體留在土坑,就地掩埋——連同從地窖裏找到的三具屍體一起。
等到這些事情做完之後,萊特找到了指揮官:“我想把那十幾個人帶到塞西爾——至少送到前線營地那邊,那裏有人可以把他們護送到南邊去。”
萊特放不下那十幾個幸存者——他們的家園已經被摧毀了,也沒有食物和藥品,而且現在正是夏初,回複精神的荒原狼和其他猛獸正在荒野中遊蕩,沒有村莊圍欄和房屋、燈火的保護,十幾個手無寸鐵的村民在荒野中恐怕活不過三天,這裏畢竟不是塞西爾,荒野中的危險是很大的。
“我們要在規定的時間内報道,這是軍隊的紀律,”指揮官當然理解萊特的心思,但他必須強調這其中隐含的問題,“那些平民太虛弱了,短時間内沒有趕路的力氣,帶上他們,我們肯定會延誤。”
萊特無從反駁,但小隊指揮官在頓了兩三秒之後便接着說道:“不過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給你留下幾個士兵,我帶着醫護團先去營地那邊報到,你們帶着這些人在後面跟上——這是符合紀律的。”
“好,我沒問題,”萊特很痛快地答應下來,随後一臉嚴肅地說道,“另外我有個建議,隊長——像這樣受到貴族潰兵劫掠,幸存者躲藏起來或者逃散的村鎮恐怕不止一個,我們應該把情況報告上去,然後盡量找到這些地方,多救一些人。”
“放心吧,”小隊指揮官點了點頭,“我會報告上去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