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會。
這是當今陛下禦駕親征之前,最後的一次朝會。
也正是因爲如此,此次朝會上,有許多至關重要的議題。
“嶽相,說說金人的情況。”裴謙的語氣中,充滿了期待。
嶽飛此時已經是樞密使,是朝中僅次于李綱的宰執,這位年僅二十五歲的少年,隻用了一篇上疏,便提前完成了許多武人“出将入相”的終極目标。
而這在宋朝,還從未有過先例。
若是其他沒有才能的人,僅僅一年時間恐怕難以服衆,别說是軍中的那些各有性格的将領難以擺平,而光是朝廷中這些文武百官的掣肘,也夠喝一壺的了。
但嶽飛卻在短短一年之内,讓所有統兵的将領乃至兵卒,全都佩服得五體投地,而朝中以李綱爲代表的文臣,也對他全力支持。
這一方面是因爲嶽飛在練兵治軍方面确實有着絕佳的才華,而另一方面則在于,他也并非後世很多不明真相的人以爲的是個沒有情商、隻會打仗的将領。
所以,此時雖然也還有許多人因爲嶽飛的年輕而對他有些不服,但總的來說,他卻已經實實在在地拿到了他想要的權力,并用一年時間,紮紮實實地練出了一支新軍。
而現在,正是檢驗成果的時候了。
嶽飛上前說道:“回禀官家,此次金人以完顔宗弼爲帥,舉大軍十萬兵分四路,大舉南下,意在對京師形成包圍之勢。其中,完顔宗弼親帥精銳騎兵兩萬,再有十日,就要到汴京城下。”
完顔宗弼,乃是金國開國皇帝完顔阿骨打的第四子,女真名兀術,故而後世也稱金兀術。
他是金國主戰派的代表,參與了滅遼之戰和靖康之變,後來在戰場上被嶽飛在郾城、朱仙鎮打得抱頭鼠竄,精銳鐵浮屠盡沒,但卻靠着趙構與秦桧這兩個奸賊害死嶽飛,迫使南宋稱臣,以功勞進封太傅,獨掌軍政大權,最後竟得以壽終正寝。
在未來的很長一段時間内,完顔宗弼都将是宋朝的頭号敵人。
聽到嶽飛的奏報,朝中群臣都不由得驚駭莫名,甚至顧不得朝堂禮儀,有些騷動。
舉兵十萬!
這已經與當初靖康之變的規模相仿,可以說是金人能夠動員的最大規模。
很多大臣的眼中都流露出震驚而疑惑的神色,因爲這次的情報,本來探聽得是“搜山檢海”,也就是說,這是針對皇帝趙構的一次斬首行動。
爲何又搞出了這麽大的陣仗?
其實在真實的曆史中,所謂的搜山檢海是在兩年之後,而且隻動用了五千輕騎兵,連金人引以爲豪的鐵浮屠,都沒用上。
可即便是這五千騎,也讓整個揚州守軍不戰自潰,趙構被吓得逃亡海上,由此被吓得失去了生育能力。
但裴謙的出現,讓這段曆史發生了根本的變化。
原本的趙構偏安揚州之後,朝廷中忙于内鬥,甚至在收到金人“搜山檢海”的情報之後,很多大臣都還不信,直到金兵抵達了揚州,趙構才倉皇出逃。
從登基之後的三年時間,可以說是什麽都沒做成。
而揚州距離金人的地盤畢竟太遠了,所以完顔宗弼才搞出了這樣的奇襲行動。
換言之,有兩個必要條件:一是當時的南宋朝廷疏于防備,守軍一觸即潰;二是目标地點離金人的勢力範圍太遠。
而此時裴謙的處境,卻全然不同了。
這一年之中,嶽飛大力整合宋軍,整軍備戰,北方淪陷區的義軍也紛紛響應。這麽大的動靜,自然也早已經引起了金人的警惕,讓這場大戰提前到來。
另一方面,金人這次要打的是汴梁,距離金人的勢力範圍更近,而且金人也知道汴梁城池堅固,僅僅靠着五千騎兵不可能抓到趙構。
所以,幹脆舉國來侵,想要再制造一次靖康之變。
眼見金人來勢洶洶,許多朝中的大臣,也開始有些打退堂鼓了。
“官家,依臣之見,此次金兵來勢洶洶,禦駕親征一事……還是務求慎重。官家隻要坐鎮京師,讓嶽相統兵去禦敵,也就足以激勵三軍了。”
“臣附議!”
“臣也認爲,官家乃萬金之軀,不可身臨險境!”
大臣們的擔憂也是有道理的,畢竟這個官家雖然有時候時常說出一些驚世駭俗之語,還不講道理地提拔了一個小小的武翼郎直接做了樞相,但總的來說,這位官家至少比徽欽二帝,要靠譜多了。
更何況,這位官家已經是此時唯一法統繼承者,若是他再出了意外,還能扶誰上位?
風險太大了!
經過靖康之變以後,哪怕是主戰派的大臣們,此時也有些變成了驚弓之鳥,不太可能支持皇帝去做禦駕親征這種說起來很提士氣、但實際上卻風險遠大于收益的冒險之舉。
裴謙臉色一沉:“朕不是在跟你們商量!”
此言一出,群臣又默然無語了。
這一年之中,他們被裴謙反複PUA,已經逐漸摸透了這位新皇的脾氣。但摸透了,卻更加的無可奈何。
因爲,這位新皇的脾氣就是想一出是一出,隻要讓他不滿意了,他真敢在大殿上腳踹群臣,甚至說出要掘了太祖太宗祖墳這種話。
裴謙對這些人的反應很滿意,又看向嶽飛:“嶽相,如何去打的細節,還是你自行決定。
“但有一點,朕必須說明。
“此戰,必須在城外,正面跟金人決一死戰!決不可據城而守,将周邊州縣全都扔給金人!明白嗎?”
聽到皇帝竟然這麽說,大臣們又驚了。
“陛下萬萬不可!”
“金人來勢洶洶,依托京師堅城方可一戰,豈可貿然野戰,以己之短、攻敵之長?”
“陛下!靖康時西軍的慘痛教訓,不可不察!”
在靖康時,西軍前來勤王。當時那已經是整個宋朝戰鬥力最強的軍隊。種師道本想等勤王軍到齊之後發動總攻,一戰将金人趕走,但卻在宋欽宗的不斷催促之下,姚平仲倉促率軍襲營,被打得大敗,然後一直跑到了青城山,到八十多歲才出來。
而後,西軍又嘗試着救援太原,但也因爲種種非軍事上的原因,慘敗而歸。
于是,整個宋朝對金人的野戰,勝率已經低到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地步。
這次金兵來勢洶洶,皇帝竟然要求大軍不依靠堅城,反而出城迎敵?
如果按照以往的經驗來看,這明顯是在送……
裴謙冷然道:“一群不懂兵法的蠢臣,不要插嘴!
“兵法有雲,守大城必野戰,你們都沒聽說過嗎?
“嶽相,伱說呢?”
嶽飛思考片刻,點頭:“官家說的是。臣也認爲,守大城必野戰。不過……臣還是傾向于陛下坐鎮京師就好。”
裴謙一擺手:“朕說了!禦駕親征就是禦駕親征,此事不要再有異議!”
他又看向群臣:“看,嶽相也贊同朕說的,守大城必野戰!所以此事就這麽定了,嶽相,你統帥大軍,随朕一起,在汴梁城外,迎戰完顔宗弼!”
群臣再度絕望。
在這位新官家登基之後,他們已經無數次嘗試勸谏,但沒有一次能成功的……
至于李綱等略通兵事的大臣,倒是并未對此提出太多的異議。
甚至還微微颔首。
“陛下似乎确實在兵法方面有些高見啊……”
正如嶽飛所說,守大城必野戰,這确實是符合兵法的。
誰都知道,京師汴梁有着高大堅固的城牆,依托城牆作戰可以占據很大的優勢,即便在靖康時,宋朝的軍隊那麽孱弱,在金人的猛攻之下,也可以依托城防守住汴梁。
可問題在于,若是守大城時完全放棄野戰,也是有極大弊端的。
攻城一方是占據主動權的一方,他們可以選擇從這個城門進攻,也可以選擇突然到另一個城門進攻。所以純粹從戰術上來說,如果不去野戰而隻守城,那麽主動權就永遠在對方手上。
可若是野戰,就可以将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上,不論是刺探情報,還是找準機會發動反擊,都遠比困守孤城要好得多。
而且,如果僅僅是被動防禦,那麽金人就可以在攻城期間,肆意擄掠周邊州縣,一方面給周邊地區造成巨大的破壞,造成大宋一方民心盡失、彌漫着一種悲涼和絕望的情緒,打擊士氣,另一方面又可以擄掠人口、糧食,以戰養戰。
像汴梁這樣的巨型城市,不可能直接養活自身,而需要周邊區域的輸血支持。
若是隻知被動防守,便等于将周邊的資源拱手讓給金人,己方卻得不到任何補給,這無疑會讓處境雪上加霜。
所以,說來說去,守大城時野戰都是一個必不可少的選項。
唯一的問題在于……野戰打得過嗎?
如果打不過,那再好的理論,也隻會加速自身的滅亡。
李綱倒是見過嶽飛練出的新軍,軍容齊整、令行禁止,看起來頗有戰鬥力。但具體能不能打赢金兵……這就沒人知道了。
更何況這次野戰,皇帝也要親自參與,這與守城戰,又不一樣了。
太危險!
總之,群臣還是心中忐忑,深感這一戰前途未蔔。
其實裴謙所說的“守大城必野戰”,倒也沒有太多的兵法原理在裏面,單純隻是給他自己去野戰找個理由罷了。
如果他不野戰的話,那還怎麽把自己送掉?
等着金人攻破汴梁城,估計是不太可能了。靖康時就沒成功的事,現在成功的希望就更渺茫了。
所以,裴謙覺得自己還是得出城。
得到了滿意的結果之後,裴謙又看向嶽飛:“嶽相,你可還有疑慮?”
嶽飛遲疑了一下:“回官家,沒有了。”
裴謙搖搖頭:“不,你有!
“來人呐,宣朕旨意!”
群臣都愣了一下,不知道皇帝所說的這句“你有”,到底是什麽意思。
一位小太監拿出聖旨,朗聲念誦。
“朕除卿樞密使,厲兵秣馬,與金人決死于京師城外,所圖者收複河山、解民倒懸而已。
“卿盛秋之際,提兵禦寇,風霜已寒,征禦良苦。隻是天下安危之所系,自當勉力而爲,切勿爲小人風言而間我君臣,失卻戰機。
“朕自知非善兵之主,此次禦駕親征,乃爲鼓動六軍,若有妄言兵事,或有金牌令卿退兵,此必奸臣矯诏,卿但置之不顧、奮力向前而已!
“待卿收複燕雲,直搗黃龍,朕當親爲卿解甲設宴,犒賞三軍,必不令昭烈武侯專美于前!
“如卿體國,豈待多言?勉力!勉力!勉力!
“付,嶽飛。”
等到聖旨念誦完畢,殿上的群臣臉色再次變了。
即便他們已經被這位新的官家暴擊了無數次,可此時卻還是因爲這道聖旨,再次有些破防。
自大宋立國以來,豈有這種聖旨?
這聖旨可不僅僅是出征之前勉勵嶽飛而已,更重要的是,幾乎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這句話,給直接落實到了紙面上!
什麽叫“切勿爲小人風言而間我君臣,失卻戰機”?
什麽叫“若有妄言兵事,或有金牌令卿退兵,此必奸臣矯诏,卿但置之不顧、奮力向前”?
意思就是說,隻要這仗打起來,不管是哪位朝中的重臣在皇帝面前說嶽飛的壞話,或者反之,在嶽飛耳邊胡亂鼓動;不管皇帝本人有何種旨意、甚至拿出金牌讓嶽飛退兵,嶽飛都可以相機決斷,都可以當成是奸臣矯诏,置之不顧!
即便皇帝禦駕親征,就在軍中,也隻是個吉祥物,不能對前線的戰事有任何的指揮。
皇帝自己用這封聖旨,封死了所有自己臨場指揮的空間。
而最後,更是說“不令昭烈武侯專美于前”,意思也就是說,皇帝和嶽飛之間,要像漢昭烈帝和諸葛武侯,君臣互信,一個可以說出“君可自取”的話,另一個則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這樣的一封聖旨,可以說是不僅将整個大宋的所有兵權,都交到了嶽飛手上,甚至還交上了皇帝自己的半條命。
而這一切,都是爲了賭一把。
賭這個二十五歲的小将嶽飛,可以帶着宋軍,一戰而定天下!
嶽飛感動得熱淚盈眶,下跪接旨:“臣,定不負陛下聖恩!”
看到此情此景,裴謙滿意地點了點頭。
很好!
之所以下這道聖旨,主要還是怕嶽飛打得不夠莽。
他這個皇帝在軍中,嶽飛自然會束手束腳的,凡事要考慮皇帝的安危,那麽一些非常冒險的軍事行動,自然也就無從規劃了。
這樣一來,裴謙想要作死,豈不是仍舊沒有機會?
所以,裴謙一定要讓嶽飛打消任何的後顧之憂,往死裏莽!
而且,爲了防止自己的歐皇屬性生效,防止自己不經意間的某個指揮對戰場造成不可逆轉的嚴重後果、阻礙自己送人頭的大計,幹脆将所有指揮權全都交出去,省得節外生枝。
一切安排妥當,裴謙意氣風發地說道:“好,那就……出征!”
……
秋風獵獵,旌旗飄揚。
每到秋季,都是金人進犯的時節。
因爲金人久居北地,不适應南方炎熱的天氣,一到夏天便會戰鬥力銳減;而到了秋季,宋朝各地的糧食豐收,金人也正好趁機燒殺擄掠,搶糧食作爲軍需。
也就是說,此時的金兵,正是戰鬥力最爲旺盛的時候。
京師汴梁城外。
雙方大軍各自紮下營寨,兩相對峙。
金兵再次駐紮在汴梁城外的牟駝崗,營寨相連,宛如黑雲壓城。
完顔宗弼,也就是金兀術,帶領着兩萬精銳騎兵,已經先一步來到汴梁城外。
而兵分四路的十萬大軍,還并未抵達。
完顔宗弼之所以如此争分奪秒,正是爲了抓住戰機。
金兵大軍要集結,宋軍又何嘗不是如此?
完顔宗弼深知一旦讓大宋各地的勤王軍趕到,戰事必然陷入焦灼,所以才先親率兩萬精銳騎兵打前鋒,希望一戰将大宋汴梁周圍所有的可戰之兵給一網打盡。
若是可能的話,最好能直接與這次的統軍大帥嶽飛進行碰撞,對宋軍的指揮中樞進行斬首。
而後等到大軍來到,便可以從容攻城。
隻是讓他沒想到的是,這次的宋軍竟然絲毫不慫,沒有龜縮于汴京城内,而是同樣在城外安營紮寨,俨然一副要與金兵決戰于汴梁城外的架勢。
出自于作爲統帥的直覺,完顔宗弼并沒有在趕到的第一時間就貿然發動進攻。
但出于對宋軍一貫的了解以及對戰機的把握,完顔宗弼還是決定在後續大軍沒有趕到的情況下,先嘗試着消滅這支宋軍。
因爲他知道,大宋各地的勤王軍也在路上,時間并不一定站在金人的這邊。
而且,不論宋軍到底練出了什麽樣的兵馬,完顔宗弼也總是對金人的鐵浮屠與拐子馬,有着絕對的自信。
“攻入汴京,活捉趙構!”
完顔宗弼看向遠方的汴梁城。
一年多之前,他在這裏打出了大捷,将整個大宋的宗室全都擄往北方。
隻可惜,那次雖然收獲甚豐,可終究是未能将汴梁給徹底打下來。
而這次,他想要彌補之前的遺憾,完成滅宋的不世之功。
……
“陛下,此地太過危險,還請……移駕後退一些吧。”
一名副将跪地勸說。
此時,穿着一身金盔金甲的裴謙,正在軍陣的後方。
之所以說危險,是因爲此時的軍陣,是純粹的步兵軍陣。雖然都是穿着步人甲的精銳重步兵,但數量畢竟不多,隻有一萬餘人。
而還有八千的精銳騎兵,正遊弋在戰場周圍。
步兵本陣是由嶽飛親自率領,但也正是因爲如此,步兵本陣才是最爲兇險之地。
金人必将不計一切代價沖擊步兵陣列,而一旦步兵陣列崩潰,整場大戰的天平,就會不可逆轉地向着金人傾斜。
裴謙冷冷地說道:“将士們都在朕的前面,有何危險?”
他自然是不會後退的。
再往後退,豈不是徹底遠離戰場了?那樣的話哪還有任何作死的機會?
這名副将欲言又止。
他很想說,陛下你心裏有點數啊!
你沒穿這身盔甲也就罷了,現在一身金盔金甲,在軍陣中如此醒目,生怕金人注意不到你是嗎?
雖然宋朝研究了上百年的以步制騎,但真的對上金人的鐵浮屠,又赢過幾次了?
哪一次不是被沖得七零八落,然後被肆意收割?
到時候金人的鐵騎沖進來,這些步卒尚且自顧不暇,又如何護駕?
隻是勸說一番之後,眼見着陛下開始費力地扭動穿着盔甲的身軀去拿身後的馬鞭,這位副将還是明智地知難而退了。
他也聽聞過這位新官家的脾氣,據說是個能在朝堂上對大臣用出窩心腳的狠人,連李綱都奈何他不得。
作爲一介小小的副将,還是不要自不量力地去勸谏了。
一場大戰,就在雙方都認爲己方必勝、而裴謙在擇機自尋死路的情況下,轟然展開了。
……
馬蹄刨動地面,從襲步,變爲狂奔。
從下而上,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奔騰的馬蹄,而後是沉重的馬甲,再之後則是全身穿着铠甲、隻露出兩個眼睛的重裝騎兵。
而在如黑雲般壓來的過程中,馬上的騎士紛紛甩出手中皮索套住友軍的戰馬,讓三匹戰馬緊緊相連。
在側翼,拐子馬正迂回而來,隻等着鐵浮屠沖開宋軍本陣,就趁勢截殺。
自鐵浮屠成軍以來,幾乎可以說是百戰百勝。
在冷兵器時代,這種具裝騎兵幾乎是無解的,重達半噸的鋼鐵巨獸在沖鋒的過程中,光是靠着大地的震顫和那種一往無前的氣勢,就足以讓敵人望風潰逃。
更何況,不論是與什麽對撞,完顔宗弼都堅信鐵浮屠都會是勝利的一方。
除非,是另一支與鐵浮屠一樣的精銳重騎兵。
但大宋缺馬,尤其是缺強壯的戰馬,這是人盡皆知的事情。
所以,完顔宗弼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鐵浮屠會輸的可能性。
而在宋軍的陣列中,身穿步人甲的精銳重步兵,此時也難免有個别的人,有些膽怯。
雖然已經在嶽将軍的帶領下操練過無數次,可在戰場上遇到鐵浮屠,親眼看到這種如山崩海嘯般撲來的場面,還是第一次。
不過,看到嶽将軍和陛下都面色如常,這些士兵就又瞬間恢複了信心。
握緊手中的長槍、麻紮刀、提刀、大斧等各式武器,等待着兵鋒對撞的那一刻。
而裴謙此時臉上,反而帶着笑容。
看起來,似乎朕的目标很快就要達成了?
這些步兵,恐怕不可能擋住鐵浮屠的沖擊。
裴謙并不擔心自己身死之後的事情,整個朝廷的框架已經完全搭好了,有李綱在,汴梁不至于失守,而随着勤王軍的到來,金兵也自然會敗退。
到時候李綱等人考察之後,再推舉一位靠譜的皇室,比如趙不尤這樣的人爲新君,一切自然會再度走上正軌。
而裴謙來此一趟,也就圓滿了。
鐵浮屠奔踏而前,正撞上如林般的槍陣。
就像是崩騰的浪濤撞上山嶽!
這些鋼鐵巨獸硬生生地撞入宋軍的步兵陣列中,而迎接他們的是拒馬、壕溝和穿着步人甲的精銳重步兵手中的長槍。
第一波騎兵,紛紛墜馬。
而站在最前排的宋軍,也傷亡慘重。
在這樣暴力的對沖之下,任何複雜的戰鬥技巧都是多餘的,也不可能存在任何的僥幸。雙方隻能以最爲慘烈的代價,去賭之後的勝利。
此時的金兵,是全然不懼死亡的。
而金人戰無不勝的法寶,也正在于此。
按照他們以往的經驗,隻要以重騎兵不講道理地沖擊敵陣,那麽不管最開始付出多少傷亡,最後都必然以敵方的潰逃而告終。
而一旦敵方陣型崩潰,等待着鐵浮屠和拐子馬的,就是堪稱一邊倒的屠殺。不管一開始金人的騎兵付出了多麽慘重的傷亡,在之後的擊潰戰中,都可以輕易地将戰損比改寫爲一個很誇張的數字。
也正是在這種引以爲傲的戰術之下,金人才開發出了鐵浮屠這種極端的重騎兵,開發出這樣不講道理的蠻橫戰術。
但隻可惜,從今日開始,他們引以爲傲的戰争理念,都将被徹底改寫。
他們所有的驕傲都将被踩在地上,碾作微塵。
……
第一排,第二排,第三排……
鐵浮屠一排又一排地沖上去,宋軍前排的步兵也一排又一排地倒下。
若是以往,完顔宗弼已經可以倒數計時,等待着宋軍陣列的崩潰,以及之後的肆意屠殺。
可這次,情況似乎有所不同。
不論前方倒下了多少人,後排的宋軍重步兵,卻都巋然不動!
而等到雙方的戰勢陷入焦灼,當鐵浮屠的沖擊力盡喪,陷入宋軍陣列的汪洋大海時,這些看起來不可一世的怪獸,也将迎來他們的末日。
在長槍頂住第一輪攻勢之後,後方各自拿着麻紮刀、提刀、大斧的宋軍,開始了他們的表演。
上砍騎兵,下砍馬腿!
甚至他們的目标,沒有局限于那些陷入步兵陣列、完全失去沖擊力的鐵浮屠,就連那些仍在沖鋒的鐵浮屠,他們也敢迎上前去,以大斧去砍斷馬腿。
戰馬的嘶鳴聲,響徹戰場。
前腿被斬斷後,這些身披重甲的戰馬隻能撲倒在地,連帶着其上身穿重甲的金兵也如失雙腿。
而這些鐵浮屠騎兵之後從隻留兩個眼睛的鐵盔中看到的景象,就是宋軍高高揚起大斧,當頭劈下!
任憑鋼鐵一般的潮水一再沖擊,整個宋軍的步兵陣列,卻如山嶽一般巋然不動!
裴謙愣住了。
他的眼神中充滿了迷茫。
那些金兵的鐵騎,看起來離他如此的接近,可又如此的遙遠。
什麽情況?
不是說,宋軍都是一觸即潰的嗎?
就算嶽飛能有一年的時間來練兵,也不太可能就練成了這個樣子吧?
這哪是練兵,明明是将血肉之軀的普通人,練成了抵擋一切的堅盾,或是斬斷一切的刀鋒!
裴謙逐漸意識到,自己似乎犯了一個非常巨大的錯誤。
……
日影西斜,風飛雲走。
激烈的戰場上,兩個時辰眨眼而過。
在這兩個時辰中,鐵浮屠在間歇休整之後,又發起一次又一次的沖鋒。
而宋軍同樣在經過休整和重新列陣之後,一次又一次地頂住了鐵浮屠的沖擊。
到這個時候,終于有人坐不住了。
因爲金兵已經呈現出明顯的頹勢,他們絕不可能再沖下宋軍的陣列。
着急的人并不是完顔宗弼,而是……
宋軍陣列中,突然傳出一聲驚呼。
“哎?陛下!陛下你去哪啊!”
“快護駕!護駕!”
“攔住陛下,攔住啊!”
一些宋軍轉頭望去,之間那位穿着金盔金甲、如同旗幟般立在後軍的皇帝陛下,此時竟然拍馬,越過層層的軍陣,往金人的方向沖了過去!
裴謙徹底忍不了了。
他萬萬沒想到,這些金兵硬是沖不進來!
既然如此,他隻能主動去找金兵送人頭了。
此舉或許會引發一定的混亂,但……爲了散掉自己的氣運,裴謙也顧不上這許多了。
隻是,在他拍馬向前的那個瞬間,他看到絲絲縷縷的氣運,從無數的士兵身上升騰而起,彙入他的身體中。
而在短暫的混亂之後,他耳中聽到的聲音,也從驚心動魄的呼喊,變成了山呼海嘯般的宣言。
“沖啊!”
“随陛下殺金狗!”
“複我河山!”
“爲我朝被屠殺的北地百姓,報仇雪恨!”
“取完顔宗弼狗頭,祭我曆代先皇!”
就連重步兵,都開始向前推進了!
而一直遊弋在周圍襲擾的精銳騎兵,也終于發起總攻,從側後方包圍金軍,爲完顔宗弼套上了最後的絞索!
山呼海嘯般的喊殺聲中,皇帝一身金盔金甲,便如同黎明時分的朝陽,照亮了整個戰場。
皇帝所至,便是帝國疆域!
此前不久,完顔宗弼清點着損失慘重的鐵浮屠,感到心如刀割。
這些重甲騎兵可以說是他的命根子,他憑借着這些鐵浮屠,南征北戰、橫掃千軍。
可此時,卻要盡沒于此。
他無論如何也想不通,爲什麽鐵浮屠就是沖不垮這些步兵的陣列?
而在他發出“撼山易,撼嶽家軍難”的感慨後不久,那座他沖不動的大山,朝着他壓過來了!
……
嶽飛到底是如何大破鐵浮屠的?
其實并不複雜:先用拒馬和重步兵的槍陣頂住鐵浮屠的第一波沖擊,維持陣型,讓鐵浮屠的騎兵失去沖擊力,陷入泥淖。然後再用麻紮刀和大斧,砍斷馬腿,讓彼此相連的鐵浮屠接連倒地,之後再像撬罐頭一樣,收割戰場。
隻是在他之前,卻從未有人能真的執行這種戰術,往往是還沒有走到第二步,整個步兵陣列就已經全線崩潰了。
因爲達成這種戰術的關鍵在于,這些士兵們到底敢不敢用自己的命,去換鐵浮屠的戰馬?
嶽飛之所以能做到,正是因爲他可以練出一支“凍死不拆屋、餓死不擄掠”的嶽家軍。
有這樣冷兵器時代巅峰的素質和軍紀,能有如此的戰鬥力,也就不足爲奇了。
隻可惜裴謙知道這一點的時候,終究是太晚了。
……
建炎二年秋,金軍兵分四路,完顔宗弼親率鐵浮屠、拐子馬,沖擊汴梁城外的宋軍。
血戰兩個時辰、頂住了鐵浮屠的幾十次沖鋒後,雙方陷入焦灼。
此時,皇帝躍馬而前,嶽飛也提槍沖陣,宋軍士氣大振,人人奮勇、個個争先,将金軍殺得人仰馬翻、全線崩潰。
完顔宗弼率殘兵敗将落荒而逃,宋軍獲得全勝。
此一戰,完顔宗弼手中的鐵浮屠盡沒,喪師之痛讓他之後每每在深夜醒來,都扼腕歎息。
自此之後,金人再也沒有組織起任何一支鐵浮屠。
而後,嶽飛率部乘勝追擊,越過黃河,先收大同,再克中京,而後一路北上,打下上京臨潢府、東京遼陽府,直搗黃龍。
李綱坐鎮後方,将糧草辎重源源不斷地從江南運抵前線。
至于那位陛下,則是随着嶽飛将軍,直入金國境内。
隻是他每戰都要沖鋒在前……着實令人費解。
士卒紛紛感慨,陛下有唐宗遺風。
……
黃龍府所轄五國城。
之所以一直在喊“直搗黃龍”的口号,并不是因爲黃龍府是金人的老巢,而是因爲徽欽二帝被關押在這裏。
此時,“迎回二聖”,是整個大宋最高的政治正确。
後世有些人說,嶽飛一直喊“迎回二聖”是沒有情商的表現,所以才引得趙構猜忌……實際上這明顯是一種誤解。
因爲“迎回二聖”這個口号,正是趙構自己喊的。
畢竟宋徽宗是他的親爹,在以忠孝治天下的古代,迎回親爹自然是一個無法繞開的話題。
而即便嶽飛真的能直搗黃龍、迎回二聖,趙構也完全不用擔心這兩個昏君會對自己的皇位有什麽影響。
因爲到了那個時候,他就是大宋的中興之主,收複燕雲的不世之功,甚至可以與太祖太宗甚至那些曆朝曆代的明君相提并論,兩個亡國之君,又如何能威脅他的地位?
所以,趙構殺嶽飛,就隻是純純的腦殘罷了。
至于裴謙爲什麽要喊出“直搗黃龍”的口号……
其實僅僅是因爲,黃龍府比上京更遠,能多打幾仗而已。
隻可惜,裴謙這一路上也算是身經百戰,可每次沖在前面想送人頭的時候,卻總是被宋軍怒濤般的攻勢所裹挾,打着打着,就變成了大勝……
于是,他最終還是來到了五國城,來到了關押徽欽二帝的地方。
……
“陛下,二聖……就在前方了。”
嶽飛意氣風發,而他身邊的将士們,一個個也都神采飛揚。
對于這些将士們而言,或許徽欽二帝有太多的騷操作,讓大宋蒙受了太多的冤屈,但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道德框架之下,他們對于“迎還二聖、報仇雪恥”這件事情,還是有着極高熱情的。
此時五國城就在前方,而既然皇帝陛下已經親至,那麽迎還二聖這件事情,自然還是要皇帝陛下親自來。
其他人,哪怕是嶽飛,都是不夠格的。
裴謙面沉似水,一直打到黃龍府都未嘗一敗這件事情……讓他的心情有些不好。
不過,他還是一言不發,帶着随行的嶽飛、一位文臣和幾名親兵,邁步走向關押徽宗和欽宗的那處殿宇。
剛一進入,裴謙就看到兩個在趙構記憶中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臉孔,涕泗橫流地向他撲來。
“九弟!朕就知道你不會不管朕的!”
“構兒!朕果然沒有白疼你,你真是給了父皇一個大大的驚喜啊!”
“朕差點以爲此生再也無法回到江南了……”
“構兒,我父子三人何時啓程?這苦寒之地,朕一刻都不想多待了……”
“完顔宗弼抓住了沒有?九弟,一定要将他碎屍萬段,以告慰我大宋先祖!”
徽宗和欽宗,臉上全都洋溢着巨大的喜悅。
甚至直到現在,他們還難以相信這個事實:在靖康之變後僅僅兩年時間,趙構就用嶽飛,将曾經看似不可戰勝的金人打得抱頭鼠竄,不僅收複了燕雲,甚至馬上就要平推整個金國。
狂喜之下,甚至有些失态。
裴謙身旁的衆人,也都熱淚盈眶,頗爲感動。
他們都以爲,此時皇帝會沖上前去,抱住自己的父皇和好大哥,痛哭一場,上演一出父慈子孝的戲碼。
隻是所有人都沒有注意到,這位新皇的臉上,是如水的陰沉。
“朕有些奇怪啊……
“你們兩個,到底是怎麽還能舔着臉活在世上的……
“但沒關系,你們兩個也不能算是毫無用處。
“朕想向你們借一物,散朕周身氣運,不知可否?”
雖然這位新皇的表情有些奇怪,也說了一些怪話,但在絕處逢生的狂喜之下,徽宗和欽宗顯然并未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他們的大腦,還并未從喜悅中轉過彎來。
“九弟想借什麽?盡管開口!”欽宗慷慨道。
裴謙的臉上露出一個冷冽的笑容:“欲借二位之頭。”
徽宗和欽宗不由得大驚,他們慌亂地想要後退,但裴謙已經抽出了腰間的長劍,邁步跟上,揮劍刺出!
“噗”的一聲,長劍直刺入欽宗的胸口。
這是皇帝随身佩帶的寶劍,吹毛斷發,削鐵如泥,劍尖如同切豆腐一樣,從欽宗的後心透出。
“唰”的一聲拔出,鮮血四濺,染紅了裴謙身上的金甲。
“構兒,你,你要做什麽!”徽宗驚恐地大喊。
裴謙邁步向前:“父皇,别喊那麽大聲。
“安靜些,朕送你上路!”
“唰”的一聲,染血的寶劍如電光般劃過,徽宗的人頭沖天飛起,“咚”地一聲在地上滾落。
他的雙眼兀自圓睜,似乎怎麽也想不明白,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
淡定地做完了這一切之後,裴謙取出錦帕,擦掉寶劍上的鮮血。
而後,他耐心等着身上的氣運散去。
以子弑父,以臣弑君……
皆是毀掉自身氣運的好辦法。
金人已經被嶽飛将軍攆得要逃回黑山白水的苦寒之地了,裴謙想送人頭,也根本沒機會了。
但還好徽欽二帝還活着,殺了他們,按理來說應該可以散掉不少氣運。
如此一來,這一趟也算是……不虧了。
二帝的屍體躺在地上,周圍是死一般的安靜。
所有人都震驚了,完全沒有想到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皇帝費勁周折直搗黃龍……就是爲了親手弑父殺兄?
這……
這是否有點……
裴謙轉頭看向衆人,尤其是看向那名文臣。
按理說,自己做出這種弑父殺兄的逆天之舉,該是要被寫上史書唾罵的吧?
還等什麽呢?
那文臣愣了一下,突然反應過來,大聲說道:“金人竟然如此惡毒,已然将二聖害了!陛下英明神武,爲二聖報仇雪恨,此情此心,蒼天可鑒!
“天佑我大宋!”
其他人也紛紛醒悟,紛紛跪地,齊聲說道:“天佑我大宋!”
這下,輪到裴謙懵逼了。
“啊?”
而後,他看到許多氣運從二帝的屍體上飄起,彙入了他的體内。
不僅如此,還有許多從外面飛來的,絲絲縷縷的氣運,紛紛彙入他的身體中……
“朕特麽……”
裴謙如遭雷擊,急火攻心之下,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陛下!陛下!”
衆人紛紛慌了神,上前扶住即将昏倒的裴謙,亂作一團。
……
宋武宗趙構,字德基,宋朝第十位皇帝,宋朝中興之主,宋徽宗趙佶第九子、宋欽宗趙桓之弟,母爲顯仁皇後韋氏。
任上重用李綱、嶽飛,厲兵秣馬,直搗黃龍,一雪靖康前恥,收複燕雲,并以再造之功,被後世認爲是大宋第一明君,與其他的千古名君同列。
駕崩于淳熙十四年,享年八十一歲,廟号武宗,葬于永思陵。
終其一生,與嶽飛君臣相合,永不相負。後世稱,二人有如漢昭烈帝與諸葛武侯遺風,扭轉了自五代以來、君臣猜忌互殺的風氣,爲後世明君賢臣,樹立了榜樣。
據野史記載,武宗皇帝駕崩前,曾慨歎“氣運爲何越來越多”、“朕終于可以回去了”雲雲,不足爲信。
又據野史記載,武宗皇帝在五國城弑父殺兄,多半是痛恨徽欽二帝的文人編造,同樣不足爲信。
後人爲武宗皇帝與嶽飛君臣立廟,仿效漢昭烈帝與諸葛武侯舊事,後人祭祀,香火至今不絕。
……
裴謙在床上翻了個身。
五次三番的連續劇噩夢,他已經越發習慣了。
“呵,這噩夢都不滿足于原本的那個世界了,都穿越到宋朝了可還行……
“不過還好,我已經适應了。
“啊,雖然最後沒有敗掉氣運挺讓人生氣的,但……
“這個夢倒是還不錯。”
裴謙心滿意足地翻了個身,再度沉沉睡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