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青峰等人送葬完畢回城,他們後頭還跟着一道出城的西門一家。
西門老爺昨夜暴斃,一幫孝子賢孫急着把屍首燒成灰,收攏幾根殘骨裝進甕裏。這就算把喪事了結。不過原本風風光光的送葬卻被另一夥人給攪合了,此刻作爲長子長孫的西門哀少爺正捧着自己爺爺的牌位回家,目光卻盯着前頭的人群,尤其是王鲲鵬。
“這姓王的衰人何時變得如此威風了?”西門少爺和王鲲鵬曾經是蒙學同窗,兩人幼時甚至還是好友。可這友情有天卻被剛剛死掉的西門老爺給終結了——那姓王的窮酸怎麽配跟我們西門家結交?
王鲲鵬家世不好,腦子卻挺聰明。可他沒考上秀才,甚至連童生的資格都沒有撈到。對這個結果,西門少爺是很滿意的。他一直記得自己爺爺說過的話,“這姓王的小子隻配當我們家的幫閑。”
可眼前這王鲲鵬就抖起來了。不但王鲲鵬變得昂首挺胸,就連他身邊那些苦哈哈也個個如此。對這些破落戶,西門少爺過去連正眼都不給,朝他們出個氣都是賞臉。今個他們全都威風起來了,這還了得?
回到家裏,西門少爺就不耐煩的把喪服給脫了。他在自己書房内來回踱步,一會又把仆人喊來詢問道:“今個跟我們一起出城送葬的那夥人什麽來曆,打聽過沒有?”
這麽顯眼的事,仆人怎麽能不打聽?
“少爺,那夥人的氣勢可了不得,滿大街的人見了都被唬的不輕。現在城裏都在問,小的早打聽過了,那是西城韓貴韓老爺的手下。”
西門少爺一皺眉,“王鲲鵬那衰人投靠了韓貴?”
仆人又說道:“事情隻怕不那麽簡單,少爺近日苦讀,不知城中變化。前些日子城西傳出消息,說是半年前大鬧馬市的周青峰回來了。眼下就跟韓老爺勾搭到了一起。”
“就是那個八歲孩童?”西門少爺也是一驚。
周青峰洗劫馬市的事可是在撫順鬧得滿城風雨,不少人都知道了他的大名。隻是他遠走赫圖阿拉再沒動靜,人們隻當他不會回來。哪曉得今日一露面卻又開始攪得城裏不得安甯。
西門哀又問道:“這小子應該跟我們撫順的李大人有仇吧?就算李大人放過他,王凱王員外可是在他手裏吃過大虧的,能輕饒了他?”
仆人卻搖頭道:“少爺你有所不知,這周青峰能耐可不小。就在前日,有人看見王員外的管家親自給城西運去五十石雜糧。一文不收,白送。其中緣由耐人尋味。”
啊......,西門哀不由得發出驚歎。大明的天下是缙紳的天下,底層老百姓其實很難跟官老爺接觸,能見到的都是一家家地方大戶。比如西門家是地方上的衙役,名聲不好卻也是有錢的體面人。王凱王老爺捐了個員外郎的閑職,那更是正兒八經的缙紳了。
眼下這缙紳怎麽能跟一般窮鬼泥腿子混在一起?還白送糧食。
當前這個寒冬臘月的時節,糧食價格可貴了。雖然是雜糧,可五十石也真不少。王凱那個奸商曆來摳門,送糧的事可真不多見。
“城西那邊有啥表示?”
“啥表示都沒有,據說還嫌少。”
“嘿......,嫌少?”
看少爺吃驚,仆人繼續說。“少爺,最近傳言城中發了瘟疫。今日好幾家大戶都在忙着發喪,隻怕不是空穴來風。我們家老太爺也病故了,這事也跟城西那邊有點關系。”
‘秀春樓’花娘作祟,城西衙役當場識破,周青峰公開露面,随後疫病之說傳遍全城。仆人把這事從頭到尾細細說了一遍,西門少爺的臉色更是難看。他問道:“此事太過蹊跷,李大人知道麽?城中幾位德高望重的修士就沒出手掃平疫情?”
仆人也跟着歎了聲,“據說李大人已經知道此事,也想請城中修爲高深的幾位老爺出手。可很是不巧,兩個多月前傳聞北地出了鳳凰,整個遼東有點能耐的修士全都去尋個機緣。李大人爲此也是無可奈何,隻能悄悄把家人送往沈陽避禍,他則緊閉府衙不再輕易露面。”
“不行。如今城中有亂,我等飽讀詩書之人不能坐視不理。我要去聯系幾個同窗好友,一起向李大人進言。”西門少爺看王鲲鵬等窮鬼發達了覺着不順眼,現在恨屋及烏,連帶周青峰也讨厭上了。他急匆匆出門,卻發現僅僅半日時間,撫順城中氣氛大不一樣。
前些日子周青峰派人宣揚撫順即将發生傷寒瘟疫,城中百姓就被吓得不輕。可大家恐慌歸恐慌,沒看見死人之前卻不會輕易做出應對。畢竟現在大雪紛飛,天寒地凍的,不在城裏待着能去哪裏?
可僅僅過了兩三日,城中尋醫求藥的大幅增加,辦喪事的更是暴增。雖說大冬天死人很常見,可過去死的都是沒衣沒食的街頭窮漢,現在死的卻是富貴居家的大戶老爺。
西門少爺帶着仆人出門一看,就發現街市上行人匆匆,分外蕭條。他去找了幾家同窗好友,結果人家都不開門,說是害怕疫病進宅,謝絕拜訪。他再讓仆人細細打聽,結果得知城中得病的,爆亡的好些都是平日有頭有臉的衙役。和他家情形一模一樣。
“不對頭,不對頭,怎麽城中衙役這麽多出事的?”大冬天的,西門少爺卻急的滿頭大汗,好像有滅頂之災正在襲來。他下意識的就快步向千戶所官衙走,想着今日無論如何都要向管理此地的撫順遊擊李永芳大人呈情。
不過走在路上,忽然見到一家文店還在開張。西門少爺路過時稍稍遲疑,便邁步走了進去。店掌櫃正在裏頭算賬,一見西門少爺便拱手問候,知道他家有親人過世,說了句‘節哀順變’。
西門少爺卻開門見山的說道:“葉掌櫃,如今城中瘟疫流行,此事你可知曉?”
店掌櫃當即變色,微微點頭。
西門少爺又壓低聲音說道:“我懷疑這瘟疫隻怕有人故意傳播,要禍害這全城百姓。”
店掌櫃更是大驚,問道:“西門少爺何出此言?”
西門哀其實真是瞎猜的,可他卻把自己從仆人那裏聽來的消息加工一番,矛頭直指城西的周青峰。他添油加醋之後說的:“如今城中大能者都不在,以你們葉家在遼東的聲望,總不能坐視不理吧。何不與我一起向李大人呈情,查清此事?”
店掌櫃聞言卻忽然灑笑道:“你是說城西的周青峰周少爺啊,那可真是個奇人。他前幾日跑到我店裏來定了五萬張黃榜紙,還要我尋些人手幫他印書。我看他年紀雖幼,爲人卻還算正派,如何能做出此事?再說瘟疫之事,累年發生,不奇怪,不奇怪的。”
西門哀張口就想反駁,可店掌櫃卻繼續說道:“不過任由疫情蔓延确實不妥,我前幾日就前往官衙向李大人陳述此事。李大人也命人着手徹查。”
聽起來似乎是個好消息,可西門少爺卻追問一句,“李大人将如何處理?”
“大概就是關閘落戶,讓城裏所有街道的人減少走動吧。遏制疫情不就這個辦法?”店掌櫃一愣神,“我隻是一介商人,哪能問太多?若有其他手段,想必城中大人們必然有其考慮。我就不便多插手了。”
這話并不令西門少爺滿意,他從文店離開後還是不死心,一咬牙繼續朝撫順官衙跑。他有秀才功名,通報之後就坐在官衙偏廳等着。可一會之後李大人沒出來,倒是其師爺捋着胡須出來相見。
西門哀口稱學生,又把自己的擔憂和猜測說了一遍,慫恿師爺通報上官帶兵去查城西的蹊跷事。那師爺也是一把年紀了,義正辭嚴的滿口答應下來,“西門真是賢良之才,爲國爲民多有所想。我定然上報李大人,速速查清城西是否真有匪類在故意禍害百姓。”
被老師爺一頓誇,西門哀頓時欣喜萬分。他一口一個‘學生些許憂慮,倒是勞煩大人傷神’。等着師爺端茶送客,他才從官衙開開心心的出來,心裏還在暗想:“王鲲鵬那小子,就該一輩子倒黴。誰要提拔他,也該跟着倒黴。”
隻是等西門哀一走,韓貴韓捕頭的身影就出現在偏廳,口中恨恨罵道:“這西門家的小子真多事,竟然還敢來給老子搗亂。”
師爺捋須微笑,低聲說道:“他家老爺子今天死了,自然見不得别人過的好。胡亂攀咬也是常見之事。”
“對對對,這就是瘋狗一般胡亂攀咬。”韓貴連忙将西門哀的行爲給定性,他又低頭向師爺笑問道:“前日那粒藍色逍遙丸,師爺用的可好?”
一說起‘藍色逍遙丸’,老師爺花白的胡子就開始不停抖動。他咧嘴笑道:“你說那周青峰擅長煉丹,這‘逍遙丸’果然逍遙。我這老牛已經疲軟多年,前日夜裏卻把家中妻妾那幾塊地給好好的犁了幾遍。舒坦啊,舒坦啊!”
“師爺神勇,神勇!”韓貴豎起大拇指可勁誇。誇完之後他語氣又轉低說道:“這逍遙丸能延年益壽,返老還童,區區房事不過是順帶之效。不過這藥好是好,就是煉制不易,否則定要多多給師爺孝敬一二。”
師爺頓時哈哈哈,知道韓貴這是在提要求了。不過對于他這麽個上年紀的人,說什麽好話都不如‘延年益壽,返老還童’幾個詞來的舒服。眼下他都不求金銀,隻想多得幾片藍色的‘逍遙丸’。
“韓老弟若有逍遙丸盡管拿來,老朽還能讓周小爺掃興不成?如今城中瘟疫之事鬧得頗大,來呈情的人可不止那西門少爺一人。隻不過他們都讓老朽給擋回去了。現在李大人知道的,不過是城中苦寒,有幾個年老體弱的沒熬過去而已。”
師爺爲了逍遙丸也是拼上全力了。
不過韓貴卻不滿足,繼續笑問道:“那巡檢之職,還需師爺多多費心。事成之後,周少爺肯定是有所回報。”
“巡檢麽?”師爺面露難色。可當韓貴從口袋裏又摸出一個小瓷瓶,他當即樂道:“行行行,韓老弟想更進一步,老朽定然不讓你心頭落空。”
小瓷瓶落在師爺手裏,兩人都是哈哈大笑,快意暢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