撫順城内,周青峰曾經住過的宅院房間裏亮着燈。一直對他喊打喊殺的袁姓女子正在翻看他收集整理的各種書冊。而在女子面前,王鲲鵬正半張屁股坐在個椅子上,汗如漿出,不住發抖。
前天周青峰帶着一幫手下洗劫了城外的龍王廟,陰差陽錯還躲過一劫。東廠來人捉拿他時,大部分手下都在城外,得了風聲全部逃之夭夭。隻有跟着周青峰回來的王鲲鵬沒逃掉,當天就被錦衣衛給逮住,挨了好一頓拷打。
關押兩天後,王鲲鵬皮開肉綻,渾身血污,精神萎靡。他本感歎自己命不久矣,又被提溜到周青峰住的宅院,才發現有個清麗冷豔的年輕女子要見他。
坐在周青峰原本的書房内,袁姓女子雖然冷漠卻比兇神惡煞的番子客氣多了,不但讓他坐下送了份熱茶,還讓人給他弄了頓吃喝。隻是王鲲鵬一口茶水也不敢碰,坐下後就一直在發抖,心裏早已後悔千百次,不該貪一個月三兩的銀子給周青峰當什麽破陪讀。
“這些都是那小土狗的書?”袁姓女子坐在周青峰的書桌前,将他所有的書都簡單翻了翻,“你都看過,對不對?還有别的嘛?”
“小土狗?”
“就是那個叫周青峰的小子。”
“哦哦哦......,書都在這裏了。還有沒有别的,小的就不清楚。”這兩天王鲲鵬挨夠了打,錦衣缇騎和東廠番子都是刑訊高手,把他折磨的人不人,鬼不鬼。此刻他是分外老實。
“這小土狗的字怎麽都缺筆少劃?”袁姓女子問道。
“少爺,呃......,不是。那個小土狗.......。”
“小土狗是我叫的,你胡扯什麽?”
“是是是......,周家小賊說那是什麽‘簡體字’,說是寫起來方便。”
“簡體字?這本《撫順周邊形勢考證與分析》是他寫的?”
“是周家小賊抄了我近些年寫的幾本書彙總的。可小的真不是他的同黨,我隻是科舉不成寫了幾本雜書,我發誓我以後再也不寫了。”
“閉嘴。”袁姓女子低喝一聲,又開始詳細翻看周青峰自己編寫的書冊。她深知周青峰的身份,一開始根本不敢碰這些東西,深怕看到什麽不該看的,都是讓手下檢查過後才動手。
對于周青峰跑到撫順卻立刻着手編寫這本書冊,她很是不理解。按說誰會在萬分危險之中幹這種似乎毫無意義的事?若是往深處想,這撫順将要發生什麽大事不成?這個念頭一出現,袁姓女子心中警兆驟生,似乎要勘破什麽天機秘密。
“這條小土狗,可恨。”袁姓女子被吓的不敢亂來,她親眼見過四十來歲的谷元緯衰老成六十來歲,那份窺探天機的後果叫人不寒而栗。
書冊中有周青峰親手繪制的撫順周邊地圖。相比大明工部和兵部繪制的山川地形圖,周青峰的地圖雖然粗陋,卻因爲引進了比例尺之類的先進繪圖概念,地圖和真實地形更加貼合。而前者的地圖比例完全失調,隻能意會,實用上掣肘多多。
“這小土狗倒不是不學無術之徒,甚至可能還聰明的很。”袁姓女子又翻看了周青峰弄來的《修行書目錄》,隻随意翻翻連她都感到有所收獲。這更不是什麽尋常人能有的認識。她又對王鲲鵬問道:“那小土狗現在能釋放術法了?”
“是的,是的。”王鲲鵬談起周青峰在龍王廟大發神威的事迹。這事他已經跟錦衣衛的人說起好幾遍,此刻又複述一次。
“小土狗跟龍王廟的廟祝有仇?”
“這就不清楚了。”
正常修士從入門到釋放完整術法,一般要學個兩三年。袁姓女子天資聰慧,根骨極佳,不到一年就放出完整術法,整個師門都贊歎她是天才。可跟周青峰這種妖孽一比,那又差遠了。
袁姓女子心中暗道:“這小土狗太可恨,在山村那日就不應該跟他多廢話,一劍劈了就沒那麽些事。現在卻麻煩了,東廠的馬公公已經有所察覺,就連我師父都意識到不對勁。反倒叫我投鼠忌器。”想到此處,她不禁擡頸長歎,倍感困擾。
前日在城中撞見周青峰,不是袁姓女子心軟放他走,實在是當時東廠的馬公公也在。袁姓女子已經矢口否認周青峰的存在,就不想橫生節枝惹出麻煩,隻能看着周青峰被人救走。她還要松口氣呢。
“谷元緯雖然逃的不知去向,但他無人醫治必然已成廢人。他那個大徒弟就是個蠢蛋,對付起來也容易。麻煩的就是那條小土狗,必須搶着事情徹底曝光前把他給宰了。這天機洩露的事情必須死死瞞住,否則牽連太多,一場血腥大波就難以避免,要死的人可就多了。”
袁姓女子心中定計,眼神中透出狠辣寒光。一直畏畏縮縮看着她的王鲲鵬隻覺着心驚肉跳,嗓子眼就好似被迷痰堵住般難以呼吸。不過袁姓女子卻轉口吩咐道:“王鲲鵬,這裏沒你的事了,回家去吧。以後莫要再貪圖财貨,惹來殺身之禍。”
什麽......,放我走?
王鲲鵬都以爲自己聽錯了,簡直不敢相信這天籁之音,他本覺着自己離死不遠,哪曉得竟然能逃出生天。袁姓女子看他發呆,冷眸凝視道:“怎麽......,還想留下來多吃幾天牢飯不成?”
“不敢,不敢,謝謝姑娘饒命,小的馬上走,馬上就走。”王鲲鵬顧不上讀書人的斯文,給眼前的女子重重一個稽首,跌跌撞撞的就離開房間,倉皇而去。而一會的功夫,袁姓女子也走出來朝幾個番子丢個眼神,立馬就有幾個人跟在王鲲鵬後頭。
王鲲鵬這人處置完畢,袁姓女子想回房間繼續看看周青峰留下的書冊。而這時就聽宅院的正堂傳來一陣笑聲——東廠馬公公不會在撫順久留,倒是袁姓女子的師父,錦衣衛千戶劉福成把這處宅院當成了東廠和錦衣衛的落腳地。撫順的各級官僚自然要來巴結一二。
這晚上提着各色特産銀兩前來拜會的正是撫順遊擊李永芳。這位統管撫順的軍官面容清瘦,兩頰無肉,坐在正堂的桌邊朝上首劉福成拱手笑談。
袁姓女子在外頭院子裏,隻聽得那李永芳語帶獻媚的笑道:“劉大人遠道而來,一路辛苦了。下官本應備下薄酒給大人接風,隻是未能預知大人到來,一時全無準備,還請恕罪。”
劉福成在馬公公面前像個沒脾氣的和事佬,在自己徒兒面前也是個毫無威嚴的油膩中年,可在李永芳面前卻是親和而暗藏鋒芒的朝中大官。聽得李永芳喊‘恕罪’,他隻輕笑道:“無妨無妨,李遊擊無需困擾。反正貴部在撫順做了些什麽,我們錦衣衛都清楚的很。”
輕飄飄一句就讓李永芳額頭冒出滿腦門子的汗,劉福成繼續笑道:“李遊擊爲國戍邊,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嘛。就算有人彈劾,說什麽‘私開邊市,壓榨行商,克扣兵饷,自毀關防’,我知道這都是謠言,都是謠言啊。”
劉福成每說一個罪名,李永芳心頭就猛跳一陣,腦袋也就壓低一截。站在外頭的袁姓女子知道自己師父這是要狠狠敲這邊城遊擊一筆,不弄它個三五千兩銀子,是不會罷休的。不過這明軍将領貪腐不法之事太多太多,一點也不值得同情。
聽到劉福成說彈劾都是‘謠言’,李永芳連忙點頭稱是,“大人身在京師卻能體諒我等邊軍之辛苦,下官實在是銘感五内,感激不盡。好叫大人知道,在下駐守這撫順已有多年,曆來關防嚴謹,法度森嚴,不敢有一日松懈。今天正有一事可以作證。”
“哦?今天有何事發生?”
“就在下官趕來拜會大人之前,喀爾喀蒙古的莽古爾岱就親自趕到撫順關的‘撫夷廳’,要求下官給些方便讓他運走屯在邊關的一批兵器。下官當場不但嚴詞拒絕,還推掉了他送來行賄的銀兩。下官對皇上和朝廷的忠心,可昭日月啊。”
李永芳表演太過,誇張的很。劉福成原本不過随口一問,可聽到有蒙古人竟然在邊防走私兵器,忍不住繼續問道:“最近遼東邊牆外的女真和蒙古要打仗嗎?”
“這個.......。”李永芳的額頭又冒出一層汗,支吾說道:“好像建州部的努爾哈赤派兵進占開原附近的南關,要跟葉赫部開戰。喀爾喀蒙古的莽古爾泰前不久剛剛娶了葉赫部貝勒布揚古的妹妹,肯定是要派兵相救的。”
“喀爾喀蒙古距離撫順不是挺遠的嗎?他們要走私兵刃難道不是去開原的北關?”劉福成心思一轉,其實心裏已經明白了大概。他帶着玩味的笑容故意裝傻的說道:“這舍近求遠的,莫不是從北關買不到,從撫順關反而容易些?”
“這個.......,絕無此事,絕無此事。”李永芳恨不能自己扇自己耳光,他隻當從京師來的劉福成不懂這遼東地理形式,誰知道人家不但懂還了解挺深的。真是畫蛇添足,自己漏了自己的底細。
“我也知道邊軍将士的辛苦,可若是有貪贓枉法之事,還是需要嚴查的。”劉福成笑嘻嘻的看着李永芳,心想:這頭肥羊自己撞上來,就不要怪老子不多敲一點了。他說完就告了一聲累,端茶送客讓人把李永芳給送出去。
李永芳離開是還叫嚷‘下官必然嚴查,必然嚴查’。可走出宅院大門,他伸手就朝自己臉上給了一嘴巴子,喪氣的自語道:“多嘴了,真多嘴了。我沒事說這個幹嘛?”
家丁看李永芳沮喪,上前問道:“大人,出什麽事了?”
“又得多花點銀子才能破财消災了。”李永芳上了馬車,就向車窗外的親随問道:“莽古爾岱要的那批兵器價值多少來着?”
“約莫八千多兩,他們說現在南關被努爾哈赤堵住,要我們從鐵嶺運到開原的北關去。小的已經按大人的吩咐回過話,趁現在邊事吃緊,讓那個蒙古蠻子多給些錢才給他們運。”親随說道。
“算了,不賣給那些蒙古蠻子了。現在錦衣衛和東廠都有人在撫順,運到開原太麻煩,我擔心夜長夢多。派人去跟努爾哈赤問問,把價錢擡高一倍,看看建州部要不要這批兵器。就說他們不賣,我就賣給葉赫。老爺我這次虧大了,得多賺些回來才行。”
李永芳覺着東虧西補,自己的主意挺好的,說不定還能趁機多撈一筆。
可親随卻低語道:“老爺,這要是葉赫部扛不住怎麽辦?現在女真各部中就隻剩下葉赫部能牽制建州部了。”
李永芳卻冷哼一聲:“我管它什麽建州葉赫,都是一幫蠻子。他們打打殺殺與我何幹?給他們十個膽子也隻能在邊牆外喝西北風,怕了他們不成?還是老爺我賺錢要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