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鈍刀直切下刀,在鈍刀入石之際,因爲刀鈍,需要克服石料産生的阻力,需要大力氣,而使石料産生自然的崩濺脫落。
出來的線條,斑駁蒼老,如同經曆滄桑巨變的古碑斷碣,歲月磨砺之後形成的自然特征,由此形成吳昌碩蒼古渾厚的寫意式印風。
同樣字體,如果選擇薄刃快刀下手,入石更輕松,石料因爲刀具鋒利,線條光潔,是斷金切玉的整齊,也由此形成光潔平整的工筆式印風。
吳昌碩不拘泥于程式,道理很簡單,不講刀法,刻就是了,刀法就是把印面上不需要的材料部分去掉,僅此而已。
“安吳朱硯濤收藏金石書畫章!”
“這是……用釘子刻!”
魯善工又拿起一方印章,吃驚不已,方明山看見笑道:“吳昌碩最起初學印也是從浙派的切刀開始學的,切刀徐進,一點點對印面進行處理。”
“發展到後來見到秦漢古印之後,發現秦漢印,渾古樸茂,心竊儀之,每一奏刀,若與神會自謂進于道。”
“其實那個時候,他已經完全有自己的印學思想,不自卑,不迷信,不究派别,不計工拙,以堅實的基礎求一日有一日之境界。”
“自秦漢印始,大量刻印,最終養成純熟刀法,想要在石面達成什麽樣的效果,手中的刀就可以達成什麽樣的效果。甚至能用釘子刻印!”
魯善工不由感歎,沒有刀法,像獨孤九劍,無招勝有招。
手中已不拘于刀,心中更是不拘泥于刀法,對石性熟悉已經達到随心所欲的地步。
忘掉那些沖、切、趙派、齊派,不去想這一刀像誰,一心以達成印面效果爲目的,這才是正确的刀法論。
刀法靈活多變,或沖中帶切,或切中帶沖,甚至切中帶削。把沖刀的猛利、挺勁、爽快與切刀的含蓄、渾樸融爲一體,将書意和刀意表現得淋漓盡緻。
自己如同海綿,内心拼命苛求吸收新的經驗,趕緊又拿起一塊,隻見印面及文字線條失去原先平整光潔,變得殘缺不全。
可恰恰是這些殘缺給人以古樸、含蓄、渾厚、蒼拙等特殊的審美效果,仿佛是自然造化使然。
“殘缺刀法!”
這又是吳昌碩的獨門絕技,在傳統的沖切刀法的基礎上,輔之以敲、擊、鑿、磨或借用砂石、鞋底、釘頭等,極大地豐富篆刻藝術的表現手法。
方明山也拿起一塊印章,敬佩道:“印面施以殘損之法,不僅是爲表現古意,更是透過殘損之表,深入探求一方作品的意境。”
“一殘損之點,都置于一印整體布局之中,如同一印中的一點一畫,不僅與印面文字相諧調配合,同時每一殘畫殘點,又各具其筆意與刀意,使殘缺成爲形成藝術特色的一種手段,一種表現技巧,一種個人風貌。”
刀法者,所以傳筆法也。刀法渾融,無迹可尋,神品也。
方明山越說越投入,魯善工時不時幾句點評直指人心,一針見血,這讓他這個老江湖居然有種相見恨晚之感。
魯善工隻是随口說一句,分散對方注意力,自己全力以赴利用難得機會,全神貫注吸收眼前二三百塊名家精品。
不愧是國内第一篆刻團體,底蘊深厚之極,基本上都是吳昌碩和趙之謙的精品力作。這波經驗刷的太爽,以至于讓他産生一種奇妙的飽脹感。
就好像面前是滿漢全席,吃到最後竟然仿佛吃撐了?
當然隻是精神上的錯覺而已,雖然不是每塊印章都能觸發金手指,可二三百塊下來,最少也吸收五六十次經驗記憶,瞬間讓他的篆刻水平如同做火箭一般,一飛沖天!
“好家夥,這次爽呆了!”
魯善工心滿意足放下最後一塊印章,腦子好像喝過陳年美酒,暈乎乎,輕飄飄,美妙之極,無法用言語形容。
心中有種東西不斷萌動,不停發酵,仿佛要破繭而出,就差某個契機。
方明山沒有注意到魯善工的變化,也沉浸在大師高超技藝中,自顧自道:“篆刻之道,也需要一脈相承。比如齊白石學吳昌碩,吳昌碩學趙之謙,三人同根同源,又獨樹一幟,各領風騷。”
“說起趙之謙和吳昌碩,淵源更深,他們算是半個老鄉,趙之謙是紹興人,而吳昌碩則是安吉人。”
“吳昌碩出生于一個書香門第,從小就酷愛詩書篆刻藝術,後來戰亂四起混戰,全家被迫流亡在外,後來與家人走散,到處乞食混日,直到21歲才回到家鄉。”
“因爲在外受盡欺負,内心非常自閉,雖然在藝術的道路上鑽研不斷,但總覺得不會有人認可和欣賞他,十分痛苦。而趙之謙已經是個36歲的藝術大師,風頭無兩。”
“後來趙之謙來到安吉參加一個親人的酒宴,吳昌碩聽說就找他訴說心裏的煩惱,趙之謙看完作品後,覺得非常不錯。但要想有所改變和突破,必須要從改變他的内心開始。”
“趙之謙讓吳昌碩幫個忙,招呼其他賓客,自卑的吳昌碩雖然有些不安,但感覺也不是太難,就答應了下來。”
“當晚他按着趙之謙的意思盡心盡力地幫助别人,笑容可掬地幫人倒酒端菜,熱情地找孤獨的人聊天,每個人都對他報以微笑,人們都邀請他坐下來一起吃,但是他都婉拒。”
“直到酒宴結束,吳昌碩卻還沒有吃晚飯,趙之謙把吳昌碩拉到身邊來,向大家正式介紹整晚都在服務的吳昌碩,說他是非常優秀的年輕藝術家,很有潛力,希望大家能多多支持。”
“大家很驚訝,紛紛給予問候,希望和他交朋友。第二天就相約一起去到吳昌碩家裏參觀,欣賞他的作品并給予很多贊美。從此以後吳昌碩終于找到自信,敞開心扉。”
“廣交朋友的同時,更積極投入到藝術中去,廣收博取,書法、繪畫、篆刻三藝并精。十幾年後就成爲後海派藝術的開山代表,與任伯年、趙之謙、虛谷齊名爲海派四大家。”
說完放下印章,感歎道:“一個人越自卑,别人越走不進他的心裏,也就越無法被人接受和理解,要想改變自己的環境,必須先改變自己的内心。”
這句話如同一道閃電,劃過魯善工心頭,瞬間迷茫散盡,曙光初現,仿佛破繭重生,化蛹成蝶,一股淡淡的喜悅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