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遠帖》上,卷前引首有乾隆禦書:“江左風華”四大字,上有乾隆禦筆一玺。并禦題:“唐人真迹已不可多得,況晉人耶!
内府所藏右軍快雪帖,大令中秋帖,皆希世之珍。今又得王珣此幅繭紙家風信堪并美!幾餘清賞亦臨池一助也,禦識。”
然後還不過瘾,又随手钤“乾隆宸翰”、“涵虛朗鑒”二玺。魯善工隻想問一句:你丫都知道字畫流傳千年不容易,還到處亂寫亂畫,真不能忍!
經過妙手回春的唐韓滉所五牛圖上,前後钤蓋至少八方印,把一張不大作品填得滿滿當當,硬生生讓韓滉筆下濃郁的農村生活氣息消散許多。
最慘是寫生蛱蝶圖,畫卷上留有各朝代收藏印章39枚,其中有宋代權相賈似道的“魏國公印”,元代大長公主“皇姊圖書”及清代乾隆、嘉慶皇帝的收藏印。
所有曆代收藏印章,反映此畫從北宋到清代的流傳脈絡,但是誰也沒有乾隆蓋的那麽多,那麽醜。
活到八十多歲的乾隆,幾乎把宮藏的作品看個遍,也印個遍。清雅的作品,被他那些印玺蓋得滿紙烏煙瘴氣。
清新的作品,被蓋得難以負重;清遠的作品,被弄的得暮氣沉沉……
幾乎是由他開始流行這種亂蓋章的惡習,曆代收藏者如果不在畫上留下幾方印好像就不能顯示自己的存在?
人家作者留下印章無可厚非,畢竟是嘔心瀝血的作品,其他人湊什麽熱鬧?就這樣,畫的長度不斷被後來的裱制增加,畫外内容和故事遠遠超過畫作本身。
更有甚者現在收藏圈流行一個标準,經過曆代名家收藏的作品才是精品,才能賣上高價。
同樣一張清四王山水,普通一千萬,經過石渠寶笈著錄,立馬翻一番。要是上面再有乾隆的一枚印章,那直接兩千萬起!
這就導緻印章也變成造假做舊的重災區,篆刻本身就是博大精深的藝術門類,方寸之地,别有洞天,所以對于松石圖上四枚印章,必須完美修複。
魯善工吃完飯,再次來到榮寶齋,歐陽平時沒事也在店裏喝茶,讓他上樓聊天。
“嗯,曹家的紫玉光的确不錯!”
歐陽研究過魯善工帶來的墨錠,滿意道:“兩大曹家,一個造紙,一個制墨,三百年傳承不斷,實乃不易。”
“咦?這顔料和印泥從哪裏得來?”
歐陽拿起印泥,湊到鼻頭聞聞,眼前一亮道:“顔色純正,清香四溢,上品!”
魯善工笑着把這次徽州之行簡單介紹一遍,特别是仇慶年,老爺子聽完長歎口氣,無限感慨道:“沒辦法,這就是手藝的人命啊,生在這個時代,真是一種悲哀!”
魯善工搖搖頭,要是在古代有一技之長,下可養家糊口,中能成家立業,上甚至能加官進爵,靠着手藝流芳百世。
可現在……
這種話說也沒用,魯善工說明來意,想看看榮寶齋珍藏的齊白石印譜,歐陽笑着點頭同意,從櫃子裏拿出一本印譜,展示道:“世人多贊美白石老人的繪畫,其實他的篆刻功底更加深厚。雄悍直率、生辣猛勁、給人以酣暢淋漓之感。”
“形成這種風格的一個重要因素就是他獨特的單刀法,力達千鈞,入石三分,令人叫絕!”
魯善工接過印譜,所謂單刀法,簡單地說刻一個筆畫,在線條的一側先刻一刀是一個方向,然後将印面旋轉180度,在另一側再刻一刀,因有兩個方向,是傳統雙刀法。
而單刀則是在刻完第一刀後不旋轉印面,直接按同一方向在線條另一側下刀刻線,甚至在刻白文線條時僅用一刀完成一條線。
所以雙刀法所刻線條的兩側都是背線,看起來比較光滑,細微處也易于控制,顯得比較工穩。
而單刀所刻線條一側爲背線刻,是光滑的,另一側爲向線刻,是毛糙的,常常一刀即刻一線,注重線條的氣勢,顯得生辣果敢。
打開第一頁,上面居然寫着一段話,歐陽指着笑道:“這是白石老人親筆寫下的篆刻體會,最能代表單刀之精髓所在。”
老夫刻印,同寫字一樣。寫字,下筆不重描,刻印,一刀下去,決不回刀。
刻法,縱橫各一刀,隻有兩個方向,不同一般人所刻的,去一刀,回一刀,縱橫來回各一刀,要有四個方向。
篆法高雅不高雅,刀法健全不健全,懂得刻印的人,自然看得明白。
“霸氣!”
魯善工暗自點頭,不愧是齊白石,直爽幹脆,有什麽說什麽,痛快!
“最初齊白石是跟着師傅在家鄉做木匠活,當時已經二十七八,文化修養很低,僅限于讀書識字而已。”
“所幸後來結識同鄉黎丹,對方比齊白石年紀大10歲左右,又有木匠手藝和繪畫功夫,很喜歡跟齊白石交往,甚至當兩人分開後,齊白石因爲詩文水平差,不敢跟黎丹通信,黎丹還專門買來信箋送給他,強制要求通信。”
“也就是在與黎丹交往這一段時間裏,正是齊白石扔掉斧鋸鑽鑿,改行專做畫匠的關鍵節點。有次去黎家給老人畫遺像,給人畫像時,獲得機會觀看黎家收藏名畫,有心的他又盡心臨摹,畫藝猛增。”
歐陽指着印譜,介紹道:“至于學習篆刻,已經是三十二歲,某天偶遇從外地來的篆刻名家,當地讀書人送來不少名貴石料請對方刻印,齊白石也懷揣一塊壽山石,希望能爲他雕琢一番。”
“按規定日期找到篆刻名家,深施一禮,恭敬地問:“先生,前幾天我送的石料刻好嗎?”
刻印人頭都不擡,答非所問道:“你是誰呀?”
未等齊白石開口,一個管家模樣的人說:“他是我家老爺請來的描容匠。”
“描容匠?”篆刻名家漫不經心地從箱裏翻出一塊石科,“是這塊嗎?你曉得此爲何石料?”
齊白石從容地回答道:“壽山石”
篆刻名家想不到眼前這個平庸小字輩答得如此爽快,心生不滿,不耐煩地把石料往桌上一扔,呵斥道:“不平,拿回去磨平再來!”
受到如此冷遇,齊白石不免怒火中燒。沖上前,一把抓起那塊心愛石料,回到住處,卷起行李,撕掉未畫完的人像,不辭而别。
回到家,胸中燃着一堆火,憋着一股氣。托起那塊壽山石,久久凝視着,蓦地瞥見窗台上那把铮亮的修腳刀。
别人用刀能刻印,難道我就不能上“刀山”,下“石海”?
左手握石,右手持刀,把全身的憤懑跟滿懷的情志凝聚于刀尖,平生第一方印章“金石癖”終于刻好。
這憤怒之作布局合理,刀法蒼勁,隐隐有一股剛毅之氣。看着自己的勞動成果,凝滞心頭的悶氣也驅散了不少。
當他把那方印拿去請教黎丹的時候,後者甚感驚喜,贊歎起天賦驚人。于是他把遭受冷遇的經過講述後,又拿出幾方印章求教于黎丹。
黎丹打趣道:“這有何難?南泉沖有的是楚石,你挑上幾擔回家,随刻随磨,随磨随刻,等刻的石粉能裝滿十盒,功夫就到家了。”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從此齊白石白天描容作畫,晚間操刀刻石。功夫不負苦心人,刻印技巧在同輩中後來居上,很快獨步一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