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當時複制的三位師傅全部離開人世,我曾數次計劃重新複制這幅作品,但光印刷一項工藝都遠不能達到當年水平。可惜那些雕版已在庫房中沉寂二十餘年,不知當年印制是否成爲絕後之作?”
“不敢想……不敢想啊!”
歐陽老爺子一陣黯然,百年輝煌傳到自己手中,居然落得後繼無人?真要離世,如何有臉面去面對曆代前輩?
“所以要趁着咱們還能動,趕緊把手藝傳給下一代不是?”
宋學明一拍大腿,激動道:“現在能沉下心研究手藝的人越來越少,遇見一個好苗子多不容易還用我說?這東西都是一理通百理明的事,善工的天賦不用我說,作品擺在這裏,難道還不能說明問題?”
“歐陽兄,亡羊補牢,未之不晚,三思啊!”
魯善工聽的是目眩神迷,老爺子真牛逼,人家隻不過發發牢騷,直接上綱上線,這節奏是要自己馬上跪下拜師?
歐陽笑而不語,自然看出宋學明的用意,對于魯善工的天賦沒有絲毫質疑,畢竟玲珑瓷擺在眼前。可心中還是有顧慮,老話講隔行如隔山,不是你瓷器玩的轉,就能搞定字畫,其中的差别太大!
“您老當年跟着老師傅如何學習?”魯善工站起身,幫兩位老爺子滿上茶,岔開話題問道:“晚輩對字畫很敬仰,請您多多指點,少走點彎路。”
“好聰明的小子!”歐陽點點頭,小家夥有眼力價,繼續道:“想當年我當學徒的時候,剛開始不可能動文物,整天就托褙紙,遞工具,配漿水,給師傅打打下手。”
“到後來感覺自己有把握的時候,才壯着膽子去全個色,師父會欣賞一下,然後說這個缺少什麽,那個缺少什麽,給點評一下,那已經算是很高評價。”
“就算真能獨立幹活,最後師父都要看一遍,哪兒有毛病,能改的改好才能交。我一直都在他的監護之下,直到他後來幹不了。”
“對于書畫來說,裏面門道太深,有些東西必須揭除命紙才能修補,但是有些東西,全部揭除命紙反而對畫造成損傷,因爲會把畫芯給帶下來。就連命紙也不見得是同一種紙,黏合劑也可能不一樣。”
“什麽活什麽時間幹,都有規律。比如我想貼畫,那一定在上午就得貼上去。到下班畫肯定幹的差不多,比較穩定,夜裏相對的能踏實點兒。”
“第二天上班,一進屋什麽事都不做,先看畫有沒有問題,沒有問題心裏才踏實。最不踏實是冬天來暖氣的時候,天燥。”
“遇見連陰天,揭畫芯又不踏實,要是慢一點,等你揭完前面,後面也長黴了。什麽天氣幹什麽活,人要順着老天爺來。”
歐陽站起身,走到屋裏角落,指着牆介紹道:“這是平時用的闆牆,原來南方裱畫上牆用的是木闆牆,老先生們來京城後發現太乾燥,紙的伸縮率不一樣,重新做的紙牆。”
“你看最底下是木格子打底,然後每個木格子貼紙,隔一個貼一個,再補窟窿,最後糊大紙,一層一層糊,三十多層形成紙牆,這種牆吸潮,用起來最順手。
魯善工趕緊用心記下,這都是寶貴經驗,前輩一句話就能省自己好長時間摸索,不學才是傻子。
歐陽暗自點頭,自己對魯善工很好奇,想試試這個年輕人到底有多神奇?故意露點幹貨出來,能領會多少全憑悟性。
“當年徒弟跟師父學都是言傳身教,自己從師父身上找東西學。老師傅們從來沒有說八點鍾上班八點鍾到,基本上都在七點半就到。”
“來之後不像現在先看手機,看微信,看新聞,喝點水,吃個早點。人家直接戴上圍裙,就開始幹活。所以當徒弟比現在苦,師父七點半就站那兒,沒有說師父幹活,你在旁邊坐着。”
“每件文物都不一樣,材料質地、破損程度、受損原因多種多樣,不可能說這件做好了,下件就一定能做。”
“我幹那麽多年,也不敢說自己能掌握全部奧秘。就跟醫生看病一樣,同樣的病,在你身上和在其他人身上,可能醫生使用的方法就會不一樣,因爲病人的體質不同。”
歐陽老爺子用手摸着牆面,仿佛想起什麽,低聲追憶道:“我師父是比較樸實的人,對待工作極端認真。你看他一上班就幹活,這些東西都深深地影響我到現在。”
“現在老說工匠精神,其實不就是對工作點點滴滴?你能跟工作對上話?說白了是一種踏實的心境,這些東西潛移默化,從師父那裏感悟到,不見得跟你說什麽,而是你從他身上去感覺骨子裏的精髓。”
“過去叫師徒如父子,要我說師徒關系可以維系一生。不是師徒三年完以後,就解除合同。”
“在這三年當中師徒已經産生某種關系,即使形式化東西不存在,師父也會無時無刻不在關心你。包括你以後的成長,他都會照顧你,不斷跟你提些經驗,這才是最珍貴的傳承。”
一句話令魯善工十分感動,什麽叫非物質文化遺産保護?它不是一句口号,這裏邊除去傳統技藝,還有一個精神層面的核心。
就是對文物的熱愛,對你本職工作的追求,甚至對整個民族文化的敬畏,它才是國家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