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同新青衣小帽,隻帶着一個小厮書童,就那麽騎着毛驢風塵仆仆的追了上來。
之所以姚同新這樣的打扮,是因爲按照國朝規矩,一地爲官,不得上級調令公函,是不能擅自離開治所的,那是大罪,但以這文士身份倒是可以各地巡遊,這叫做什麽?叫做遊學,冠冕堂皇的上有政策下有對策。
其實呂漢強和姚同新知府不是很熟,當初呂漢強幾次路過澤州今晉城,都沒有拜見這個知府,因爲按照呂漢強的想法,做到知府這一級别的,都絕對是進士出身,而且還按照國朝的标準,當官都要異地,幾乎就是南方的人到北方當官,而北方的則大多去了南方,這樣就避免裙帶照顧,因此,想來這個姚同新既然是南人,便是東林死黨,既然是東林死黨,那當然視自己爲寇仇,既然人家視你爲寇仇,你巴巴的找寇仇喝茶聊天,不但是給自己添堵,更是給人家添堵。等自己治理整頓衛所,在澤州滿天飛的時候,呂漢強就更不願意見什麽知府了,這和他知府沒關系。
沒想到這次自己駐紮在外的時候,人家竟然追了上來,難道是要用大義來勸解自己不要對杆子誅盡殺絕?說出他楊鶴督師的那套“合氣”理論?
但呂漢強在大帳外初次見到姚同新的時候,第一感觀就很好。
姚同新南人北像,身材高大挺拔,沒有現在官場上的标志性的大肚馕,一張清朗的臉上,沒有官員們那種酒色過度而産生的青灰,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颌下三縷胡須雖然沾滿風塵卻依舊一絲不亂,整個看起來讓人感覺幹練不群。
見呂漢強親自出來迎接,姚同新趕緊疾走幾步上前,躬身施禮口稱學生:“學生姚同新見過督師大人。”
這個學生可不是那些穿着官服的家夥奉承巴結呂漢強的意思,而是一種文士間的自稱,這平和的語氣裏就拉近了兩人的關系。
呂漢強忙拱手連連“姚先生屈尊大駕,有失遠迎,贖罪贖罪,趕緊到後賬叙話。”人家既然是以文士身份來見,自己若是以督師的身份迎接,就顯得尴尬,因爲按照自己的身份,自己是三個欽差,他要給自己跪下,然後自己是五品小官,還要給這四品大員跪回去,如此一來,天黑也捋不清這彎彎繞,因此,呂漢強請他後賬說話,意思就是咱們以同年,或者什麽的論交,至于論好論壞,那是一會談上話的時候再說。但最好是長話短說,現在大戰即将開始的時候,廢話太多豈不是瞎耽誤工夫嗎。
對這位東林黨員,自己這個孤臣黨魁還是心有隔閡的,原則上,兩人是寇仇。
讓華樹亮先陪着這位大人到後賬去,自己轉身也脫下官服換上常服,然後才進了後賬。
後帳裏華樹亮正陪着這位姚先生閑談喝茶,見呂漢強進來,站起身告退。
姚同新見呂漢強換了常服來見自己,心中不由欣慰的一笑,然後再次拱手歉然道:“治所之處不方便相見,這才不得不騎驢便衣追趕呂先生,真是冒犯的很。”
呂漢強就淡淡的一笑:“理解理解,先生請坐,請茶。”
姚同新就笑着坐下,腰闆竟然如軍人一樣筆直,這多少出乎了呂漢強的意料。
喝了口茶,然後先開口的還是這位知府大人,“這次學生冒昧前來,卻是有求呂先生。”
“求我?”呂漢強恍然。感情還是惦記着自己的錢糧,這是山西各地現在的官員們的共識,他們都或者身後,或者是家人的名義開着糧店,而現在隻要在呂漢強的手中拿到糧食,就是一石七八錢銀子的利息,這比搶劫還要暴力。搶劫還可能搶上一個比強盜還窮的人呢,而現在北方大旱,糧食奇缺,這時候有糧食的就是呂漢強,而呂漢強竟然爲了平抑物價隻讓各地皇家商行賣,别人根本插不上手。而那些皇家商行賣的糧食又被晉商八大家全部搶購,根本就流入不到别人的手中,因此所有的山陝官員避開所有的山陝官員同僚,或親來,或托人跑來呂漢強這裏求糧,看來這位姚同新也是如此啊。
于是呂漢強就在心中盤點一下,準備給這位感觀不錯的知府大人多少的配額,畢竟自己還想着用手中的糧食坑山西晉商八大家呢。
結果姚同新的話一出口,卻大大的出乎了呂漢強的意料之外。
“我是懇請呂先生救一救澤州被您裁撤的四縣近萬軍戶。”
呂漢強就徹底的愣住了,難道這個知府不是要自己給他配額糧食的嗎?“一萬軍戶?一萬軍戶怎麽啦,我不是在裁撤他們的時候,給了那些衛所軍兵一年的錢糧做遣散費用嗎?難道這還不夠他們活命嗎?”
“我的呂先生啊。”姚同新不由失去了面上總是平和的淡淡微笑轉而苦笑道:“您高義,補了那些還在的軍兵一年的軍饷,一個人十二兩銀子,也真的不少,但您看看,這時候的糧價是多少?一兩五錢一石啊,這還是我不許外地糧商購買您出的糧食,但本地糧商我卻無能爲力,我苦苦哀求當地糧商才有了這個價格,您算算,十二兩銀子,即便那些軍兵不拿去還債,但也僅僅夠他們一年的嚼裹,一年後呢?”
呂漢強就皺眉,心中卻是不快,我是按照聖旨整頓衛所,我不能養着一群沒有一點戰鬥力的閑漢,那些軍戶們即便我錢糧充足的留下他們訓練,積重難返,習慣成自然,到時候也練不出現在這樣的強兵,就好像後世的國企改革,無論你怎麽改,如果不在人上改,最終吃慣了大鍋飯的人的惰性依舊拖垮那個企業,下崗,重新招募,破而後立,才是真正的好辦法。
“您不是恢複了他們的民籍嗎,這樣他們就可自由做工或者是耕作土地,最起碼能做個佃戶嗎。”心中卻道:“那些百姓是你的治下,他們的衣食溫飽,那是你這個父母官的事情,我管不着啊,總不能誰想丢包袱就都丢給我吧,那我不成皇上啦?這大明也不是我的,我幹嘛替你背包袱。”
看着呂漢強有點不耐煩,姚同新再次降低身段,開始叫呂漢強老弟了““我的呂老弟啊。澤州晉城四縣,有你點校遣散的不過二千,而其實呢,這四縣這幾百年來,開枝散葉已經有軍戶一萬多戶,他們即便是放爲民籍,但他們早就沒了土地收入,你讓他做什麽營生?你一放便放出一萬多戶流民啊,而我這些時間,也想學着你的辦法,弄什麽拉動經濟安置他們,但我不瞞兄弟,我實在是才疏學淺,根本就畫虎累貓,不但将我辛辛苦苦求爺爺告奶奶的弄的那點銀子全部砸了進去,結果連個水聲都沒有,現在一萬多戶軍戶,近五萬百姓無依無靠,我不能眼睜睜的看着他們成爲流民,因此爲兄厚着臉皮趕來求您,幫幫他們吧,我這裏給您施禮啦。”說着,雙眼微紅,竟然真的站起來給呂漢強恭恭敬敬的施禮下去。
呂漢強當時就驚呆了,不是驚呆于他的施禮,而是驚呆于他的一腔愛民之心,在這大明,還有這樣的官嗎?難道這大明還有和自己一樣的異類嗎?
對于能任事,想任事的好官,呂漢強在心中是充滿敬佩的,于是趕緊站起,雙手攙扶:“不敢當老先生大禮,有事我們慢慢說。”
從新落座,這次呂漢強也不托大,神情嚴肅的詢問道:“老哥哥。”這時候,呂漢強也改了見外的稱呼,親自給姚同新倒上一杯茶之後:“老哥哥怎麽樣學我的辦法?”自己的辦法幾乎來自後世,他能無師自通,那真要麽是奇才,要麽是穿越人士了,按照不能雙穿的鐵律,自己有必要在茶水裏放點鶴頂紅什麽的了。
結果姚同新苦笑着道:“不過是邯鄲學步,結果似是而非,學步不成,連爬都不會了。”說完這話,就苦笑搖頭:“當初我看平6風生水起,雖然我那沒有碼頭,但石炭礦還是有的,因此我召集當地士紳,學着皇家商行的辦法,大家湊集了一筆款子,開了當地石炭的礦産,主要雇傭的是你裁撤的原先軍戶務工,開始還好,你的那個蜂窩煤制造簡單,賣給當地城内市民,也有一定收入,可是,你拿最賺錢的焦炭,我不瞞你說,我也派人去你的焦炭廠子偷師學藝,結果根本不得要領,因此,這最賺錢的焦炭廠卻怎麽的也開不起來,因此,原先雇傭的兩千多曠工,因不能需要那麽多的石炭,結果現在隻有五百還在,而士紳投入也不見回本,還是一個賠錢,因此我這算是失敗了,因此此次悄悄趕來,便是求救。”然後再次站起,沖着呂漢強深深施禮:“求呂先生無論如何,看在近五萬無依無靠的百姓面上,拉兄弟一把吧。”
對于如此愛民,如此勤政的好官,呂漢強還是有着深深的同情與贊許的,于是笑着再次按下他道:“老先生如此愛民,沒有将十萬百姓驅趕了之,便是一個好官,這個忙我當然要幫,不過,我的焦炭配方暫時我還不想大面積公布,因此我隻能在戰後抽調一部分我的人手去你那裏,幫着将碳場建立起來,也正好,我還在愁我平6産能有限,滿足不了南方日益增加的缺口,這下算是解決了大問題。”
得到呂漢強的許可,姚同新不由的開心大笑,雙手互拍:“這樣,五萬百姓得救啦。”
“老哥哥且慢高興,這裏還需要許多事情要做,就是一個管理的事情就是難題,我建立基業于平6,在這裏招攬流民赈災,卻不能去你長治管轄,這便是一個大難題。”
這的确是如此,“尤其我這個身份,在你們東林,屬于人厭狗憎的,真的去了你那裏,說不得山西上面就會給你我出了難題,這不得不查啊。”
“這倒是實情。”姚同新不由皺眉,也不知道是說這裏的難處還是說呂漢強說的人厭狗憎。
“近十萬百姓要救,事情還絕對不能讓那幫隻會誇誇其談的家夥壞事,這真得想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才成。”
呂漢強就欣慰的笑了,就憑着這句誇誇其談的評論上官,這個姚同新就完全可以成爲自己的朋友,最少是盟友。
當初在新區展望未來的時候,呂漢強就說過,自己的焦炭事業早晚要向外擴張,一來可以讓南方的銀子北流,二來也可以讓北方那些富戶埋在地下的銀子再次流通起來,三來利用北方礦産的資源活躍了經濟,更主要的是,用工業取代農業,大量安置人口,從而化解土地兼并的矛盾,隻要做佃戶的少了,那些大量王田,地主的莊園就要出現土地閑置,然後讓他們不得不減租減息,這樣會讓廣大的農民喘口氣,這是一個良性循環,這是必須要走的一步,不過是因爲現在自己赈災練兵,還有未來的抵抗建奴皇太極,急需要大量的款子才不得不保密配方,讓自己在最短的時間裏,獲得巨大的南方的錢糧,錢糧是對後金戰鬥勝利的保證,這一點是當務之急。
看着在地上焦急的踱步的姚同新知府,呂漢強還是心中不忍,但不忍又能如何,也隻能如此。
好久之後,姚同新突然站住,眼光炯炯的拉住呂漢強的手:“如果我将這些原先的軍戶,全部落戶在陽城縣,那裏也延黃河,也可建設碼頭。”
呂漢強點點頭,但還是搖搖頭,澤州是直隸山西布政司的州,自己還是插不上愁。
這時候姚同新跺跺腳,四處尋找,看到呂漢強後賬裏挂着的四府地圖,一把撤了過來,直接按在了桌子上,指着陽城堅定的道:“我将這股難民安置在陽城,然後尋找借口,向布政司向萬歲上書,将陽城劃歸平6,而平6再講周圍幾個縣從鹽城劃出,升格爲州,豈不一切都迎刃而解?”
這才是真正愛民爲民的好官,這才是不計個人得失的好官。同時這個辦法也讓呂漢強的眼睛一亮,真的如此,那麽自己的目的不但能達到,更能再保密一段焦炭時間,那可真是大大的好事。
緊緊抓住這個大公無私的好官,呂漢強猛烈的搖晃:“如此卻是委屈了姚老哥。”
見呂漢強答應,姚同新哈哈大笑:“身死國事,當然爾。若能救過治國,便讓我在呂大人治下做一縣令更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