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從戶部衙門探聽好了地址,說與自己的長随聽,讓他去打聽一下會同館怎麽走,卻不想,這長随就是地地道道的北京人,對這一帶竟然相當熟悉,也不用問人,直接帶三叔拉着呂漢強就來到了東江米巷兵部不遠的一個地方,然後指着一個三層高大的建築道:“大人,會同館到了。”
呂漢強看着這高大的建築,當時疑惑的看向那長随:“你是說這裏是會同館,不是大酒樓?”
那長随連連搖手道:“這裏就是會同館,不是大酒樓,小的怎麽敢欺騙老爺呢?”三叔抱着鞭子也點頭表示贊同長随小六子的話。
呂漢強就再次仔仔細細的打量了一番這高大的建築上那燙金的牌匾,“客回頭”要非說這名字不是酒樓,那站在華麗的門前那标志性打扮的小二,還有幾個已經喝的醉醺醺從裏面出來的酒鬼,那絕對說明了問題。
“老爺,會同館的門口在這裏呢。”那長随一拉呂漢強的衣袖,指着一個角門道。
順着長随的手指看去,就在這客回頭酒樓旁邊,一個非常不起眼的角落,有一扇油漆斑駁的角門,那角門牆角裏,還有所有飯店旁邊稍微隐蔽處該有的尿水,嘔吐物,走近時候,一股沖天的尿騷讓人喘不上氣來。
這時候,呂漢強才算明白,爲什麽朝堂上皇上給自己這個差事的時候,沒有出現往常無論任命任何一個人,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小官,都要争論不休,不惜深挖對方祖宗八代來反對的狀況,自己在戶部與良侍郎交的談時候,他眼神裏偶爾閃現的憐憫遊弋,當時呂漢強還以爲這遊弋是他的職業病呢。。
感情,大家都自己,就自己不知道,這就不是一個人當的官。
當呂漢強推開那搖搖欲墜的院門,走進這個破敗的院落的時候,院子裏靜悄悄的,空氣中混雜着前院酒樓廚房裏的油煙的味道,牆角尿騷的味道,還有在北面飄來的馬糞的味道。沒有一個人影,更不要說按照自己想象滿院子奔走的差役,牙人和世界各地的商賈了。
四下一打量,就見靠北的方向有一溜上房,門窗腐朽,油漆斑駁,窗戶紙也已經大窟窿小眼子的,在這些破洞裏,卻看到一個人影在裏面奔忙。
呵,看來這衙門不咋地,人倒是勤快,于是,呂漢強就大步上前,推開破敗的門扉,站住,輕輕的敲了敲門框:“有人在嗎?”
随着呂漢強這一聲詢問,黑乎乎的大堂内,一聲不耐煩的聲音回應:“有事說事,沒看我這忙的腳不沾地嗎?”
呂漢強就笑了,端正了身子,咳嗽一聲,提高了聲音給自己喊了聲堂威:“欽賜驿站善後欽差,皇家驿遞商行協辦呂漢強到”
就這一嗓子,屋子裏就一靜,轉而轟隆一聲,一摞堆的一人多高的文牍書卷轟然倒塌,在那倒塌的書卷後面,翻翻滾滾的爬出來一個年過半百的老者,跟頭把式的直接沖向門口,看見呂漢強,上下打量一番,卻沒見官衣,也年輕的可以,就那麽笑眯眯的看着自己,不由一愣,再往呂漢強身後張望,也不見随從,更不見儀仗,就隻見一個長随服色的年輕人在院子裏呆。
當時再看堵在門前的呂漢強,沒好氣的呵斥道:“你是那個家的孩子,來這裏搗什麽亂?沒看我正在忙呢嗎?”說完,悻悻的邊往回走邊嘟囔道:“托皇上的福,放了我們驿卒的身份,将我們轉成皇上的家丁,大家就隻知道高興,就沒人來幫我一把,這裏裏外外幾百年的文牍就指望着我一個人整理,哼,等善後欽差來接收這裏,我看大家怎麽有好果子吃。”
“老人家,怎麽這裏就您一個人?”呂漢強笑嘻嘻的邁步進了大堂,剛剛在門口站了一會,眼睛已經适應了這裏的光線,上下打量了一番,這才現,這原本諾達的廳堂,早就被堆積如山的案牍填滿,幾乎就成了一座巨大的圖書館,而眼前這個汗流浃背的老者,衣衫破舊白蒼蒼,不過精神頭還足,看看四下沒有其他人員,呂漢強就笑着對那老者道:“老人家,正是晌午,這大熱天的,趕緊過來歇歇。”
“歇歇,歇什麽歇?”那老者沒好氣的頂撞了一句,但還是錘着酸痛的腰過來,拉了兩把椅子,一把自己坐了,然後一指另一把,示意呂漢強也坐下,接着抱怨道:“這驿站裁撤了,皇上體恤咱們,不讓咱們無事可做,變成流民,這又将我們改成皇家驿遞商行。”說着就在左近尋找茶壺,卻沒有,隻能幹咽下一口口水。
呂漢強就沖着站在門邊的長随吩咐道:“六子,去前面酒樓買壺上好的茶來。”想了想:“再訂上一個席面讓他們送過來,我和這位老人家吃點晌午飯。”
那老者眼前一亮,轉而警惕的道:“打住,茶水可以,席面就算了,你别拿這個東西堵我的嘴。”然後腰闆一挺,嚴肅的道:“你是不是聽說皇上接收了原先驿站,要将我們改成皇家家丁,以後我們就是皇上家的人,就要有好日子過,你就上這鑽營?我告訴你,你别做這癡心妄想的大夢,據說那位潛邸時候的伴讀,現在的驿遞商行協辦,可是個精明人,一旦查出你不是原先驿站的人,可沒你好果子吃。”
呂漢強笑了,看着這位還有點原則的老者安慰道:“你老放心,我不會鑽營這東西的,我不敢說身家巨萬,也不會貪圖驿站這點出息。”
“那可說不定,驿站的出息将來不知道怎麽樣,但是,這個身份可是有許多人惦記着的。你别是打着這個心思吧。”老者還是警惕的盯着呂漢強。
呂漢強就更笑了,真沒想到,不過是自己一個随時想起來的章程,勸了崇祯成立皇家驿遞商行,結果大家就這麽看好皇上,看好呂漢強自己,更對這個身份如此看重,這是好事啊,人心可用啊。
“不會的,不會的,你老盡可放心,若是吃飯時候,我提一句懇請您給我編輯造冊混進商行的句子,你老直接打我出去就是。”呂漢強連連保證着。
“是這樣啊,那小老兒就承您的情,吃你一頓。”說着沖呂漢強拱拱手,也沒了警惕之色換上了歡喜之情。
得到老者的同意,呂漢強對還站在門口,一腳門裏一腳門外的小六子點頭:“去吧,想着再弄兩壺好酒。”
“好咧少爺。”六子就一溜煙的跑向了前面安排。
這時候,呂漢強就再次向四周打量一番,莫名其妙的問道:“老大爺,這就是驿站總部會同館?怎麽就您老一個卻不見其他人啊。”
那老者往後仰了下身子,讓自己坐的再舒服些,這才回答呂漢強道:“這的确是會同館,原本後院還有幾個馬夫,但都被派出去傳遞消息去了,要說這其他人啊,說來話長。”
呂漢強就笑着道:“那您慢慢說,我也有空,正好聽個新鮮。”
未成說話,那老者先長歎一聲:“當初洪武爺設立會同館,在全國除了東北外都開了驿站,整個行業有幾十萬驿卒,大家都是驿戶,子承父業不能換行,但那時候還算嚴整,官家也時不時的給點錢糧,大家還能活命。但随着驿站沒落,沿途官員吃拿卡要,上面也沒有半點供給,也就再也養不活這許多人馬,因此上就有人悄悄的做起了别的營生。”
然後看看這諾達的會同館廳堂,“而這裏原先也是門庭若市的,但現在底下的驿站,已經成了各路官員吃拿卡要的重點,成了無底洞,因此上這來的,不是伸手要錢,就是伸手要錢,不但沒有上面撥款,連自己的一家都養活不起,哪裏來的錢糧給下面?于是少卿寺丞什麽的就都躲着不來,就這麽天長日久,也就沒有人了。”哀歎一聲:“若不是我祖祖輩輩都是這驿卒,我已經将這裏當成了自己的家,我也早就逃亡去了。”
這時候,門外一陣腳步聲響,長随小六子進來禀報:“少爺,酒菜送過來了,請問擺放在哪裏?”
呂漢強就望向那老者,那老者立刻說道:“擡進來吧,就在這裏。”
“好的。”說着,小六子就向身後一招手,外面立刻進來幾個前面酒樓的夥計,擡着桌子闆凳,然後将四盤菜,兩個湯,還有兩壺酒擺上,還有一盤饅頭,小六子見他們擺放完畢,在懷裏掏出一塊銀子掂量了一下然後塞給那個領頭的道:“先存在櫃上,我們需要什麽還要說。”
那領頭的小二連連點頭退去。
飯菜不錯,葷素搭配的也好,看來小六子還是一個精幹的人。
呂漢強站起來,給已經眼睛直,口水都要流出來的老者滿上酒,也給自己滿上之後,端起酒杯:“老人家請。”然後先幹爲敬。
那老者也不客氣,一口幹掉,也不等呂漢強謙讓,直接拿起筷子夾起一塊也不知道是什麽肉就塞在了嘴裏,囫囵吞棗的便咽下,然後又向别的菜肴展開了進攻。
看來這位老者也是苦人,這樣的飯菜也是許多時候沒吃過了。
呂漢強就笑眯眯的看着他吃喝也不說話,一直等那老者心滿意足的放下了筷子,才又給他倒上一杯就,繼續前面的話題。
“不對啊,按照當初的規矩,我們不是有對外貿易的權利嗎?那可是賺大錢的啊,我記得有人說過,光是這南會同館就有交易房舍近四百間,占地二十多畝啊。”然後也四下看看,怎麽看怎麽不像四百多間,二十多畝的占地嗎“怎麽還混到了今天這種地步?”
幹了一杯酒,老者長歎一聲,無比凄苦的搖搖頭,“小兄弟,你說的那都是以前的風光,我聽我爺爺說那時候是這樣的,但是,後來咱們也不知道被哪個奸佞蒙蔽,禁絕了海貿,又禁絕了與滿洲蒙古鞑子的貿易,那我們還剩下什麽?尤其山西那幫黑心的商人,組成了商會,往外走私,南方那些海商更是成船的走私,都賺的潑天的财富,有了這些錢财,他們就繼續賄賂各地混蛋的官員,狗屁的士子,不斷的上書蒙蔽皇上,結果海禁外貿越來越緊,我們就更沒的做,反而是那些混蛋越做越大,咱們怎麽不死?”
呂漢強長歎一聲,也是無可奈何,再次給老者夾菜之後,就隻能靜靜的聽。
老者有些酒意,說話也就不再拘謹:“還有你說的那幾百間房産,幾十畝地的交易場地,早就被勳戚大官以各種借口占據了,我們現在除了這一溜房舍,後面一排馬廄,養着十幾匹馬就再也沒有什麽啦。”眯着醉眼,嘿嘿笑着道:“要不是朝廷還要我們内外遞運軍情急報,說不定就這些也早就進了某些人的腰包啦。”
呂漢強很憤怒,“那些官們怎麽能這樣貪墨我們的家産?難道我們就不能抗争一下嗎?”
“争?”老者将手中的殘酒仰頭幹掉:“我們驿站不是官,不是官怎麽和他們争?”
此言一出,呂漢強啞口無言。
是的,驿站系統按照現實的話叫做國營企業,國營企業那個不是官員們口中的肉?最後被吃光拿淨拉倒,争,拿什麽争?
“不過這下好啦。”那老者突然精神起來,一掃剛剛的頹廢凄苦,換上的是無限的振奮:“皇上下令,裁撤了驿站,我看那些官老爺還怎麽欺詐我們,我們現在已經是皇上家的家丁,我看哪個混蛋還敢欺壓我們,小夥子,我跟你說,皇上馬上就要派這滿北京城最能劃拉錢的呂大人來做我們的頭啦,我們的好日子就要來啦。”
這就是大明最低層的百姓,這就是被官員欺壓的幾乎走投無路的百姓,他們不知道呐喊,抗争,隻知道忍受,而一旦有一點點希望,便能再次成爲這社會最堅實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