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斯文俊雅,雖然年輕但骨子裏透出一股沉穩氣度,讓人和容易生出信服之感,正是胡東來。
諸位大管事中,胡東來年齡最小,但他跟着老府主曆練數年,顯示出的辦事手腕也不俗。雖不比幾位年資深厚的大管事有名望,可也是頗有份量的存在。
胡東來從座位邊抱起一疊厚度接近一尺的文案,放到上位寶座邊的案幾上,然後就站在那裏侃侃而談。
物貿會并非由固定組織舉辦,它有點類似地方性節日,在每個大州約定俗成的時間裏進行。各城、鎮、貿易點自發參與,也就是所謂分會場,而每年的主會場不定,哪家有能力拿出足夠數量的奇珍異寶舉辦“珍獲會”,就是當年的主會場。
所謂奇珍異寶可不僅僅是字面上的意義,公認标準是至少有一件靈兵和一件靈器,以及“至”、“珍”兩級的兵、器若幹,或者同等級别的資源。
對于修士門派式微的北雍州,一般城鎮要達到“珍獲會”的标準很不容易。玉京如此規模大城,最近二十年裏,也才集全城之力舉辦過三次,甚至有些年份,整個區域都會輪空。
而在南方則是另外一個樣子,主辦會場的争奪可是十分激烈,尤其是四大門派所在地,“珍”級兵器數量甚至不被計入“珍獲會”标準。
今年早就放風出來要舉辦“珍獲會”的是黑水對面的渭青城,正值老城主六十大壽,其子侄和徒弟徒孫們卯足了勁要風光大辦一場,周邊城鎮自然不會去搶這個風頭。
渭青城爲此下了血本,頂尖的靈兵靈器拿不出更多,就在資源和次一級的兵器上下功夫。從目前透露出來的信息看,僅各類貨物的來源地就比往年多了一倍,很多都是其它方向的極地特産,琳琅滿目,即使沒有修煉價值,也是稀罕的玩器。
主會場規模大、品質高,能夠吸引更多的行商來雍州,市面繁華,商路拓展,對整個物貿會的大環境都有好處。但是對于既想參與主會場,又要舉辦分會場的各大城鎮來說,就有些尴尬了,以往的常規貨色擺出來顯得寒酸,自家的主打産品可能會被壓低一個甚至兩三個檔次。
“天工開物”也遇到了這個難題。
胡東來手上的信息收集得很全,分析條理清晰,陳述直截了當,一衆管事均聽得面色凝重。口碑這東西本就是涓滴彙流,尤其在質價差異不明顯的情況下,風評就變得十分重要。
将物貿會的大勢一一講過,胡東來接下來就提出“天工開物”的參會方案,他把一尺高的文案一本本翻開,一件一件分析産品的優勢劣勢和售賣預期。
最後他的結論是,匠府應該利用有限展位,主推近期取得極大行業優勢的制胚産品,面向的客戶不是傳統的商戶,而是修士匠府,争取拿下更多、更穩定的大批量訂單。
這個方案,對于整個匠府來說,肯定是有的分行歡喜,有的分行憂慮。不過對于在場的所有管事來說,無論是否贊同胡東來的結論和提議,都不得不贊同他細緻詳盡有理有據的姿态。相比之下,上座的那位家主就顯得有些黯淡無光了。
老府主在世時,這樣的比較不止一次出現在管事們心頭,如今主家和屬下當然不能再拿來比較,可還是有不少人往燕開庭那邊看去。
燕開庭一手支腮,略略斜倚,倒是沒有聽得昏昏欲睡的樣子。
他目視胡東來,問:“說完了?”見胡東來點頭,于是掃了一眼正堂,道:“誰有什麽要說的?”
諸位管事已經私議了一輪,此刻再次交頭接耳,這時不同派系或同盟的分界線,就相當清晰了。
燕開庭依然懶洋洋地望着衆人,但是眼神幽深,從某些角度看去,更像伺機出擊的兇獸。
“屬下有話要說。”一名年長的管事站起來,他是在主府工坊擔任品控,“胡管事說的都很有道理,可是最終方案裏,匠府推出的成品比例是否太少了。制胚固然利潤豐厚,但是胚器的買家隻可能是那幾個大匠府,就算開拓新路也有限,我們也不能爲此忽略老客戶啊。”
坐在胡東來右側的大管事何啓安站起來,道:“吳老此言差矣。無論财力和影響力普通商戶哪能和修士匠府相比,我們在北雍州說起來是牌子上的人物,放眼九州,可就算不上什麽了。能成爲那幾家的固定供應商,利潤可不僅僅是豐厚,而是……翻倍!”
年長管事皺眉道:“胚器實際上品種有限,無需占那麽多展位啊。而且曆來要拿那幾家的大單,可不僅僅是樣品就有用,功夫是在台面下的。”
胡東來站起,溫潤地道:“正是因爲争取不易,所以第一印象才重要。與其讓特色不足的貨物分散了采購者的注意力,不如減少那些已經固定客源的貨品,突出我們要推出的貨品。”
年長管事顯然并未并說服,眉間皺紋沒有展開,但是他像是也想不到什麽好的說辭,一時間沉默下來。
下面諸管事的竊竊私語就沒停過,而會前就和同鄉匠師在說類似問題的倪管事聽到這裏,則方才恍然,悄悄對林匠師道:“原來如此。”
林匠師輕出一口氣道:“你這下明白了吧?對家主來說,賺多賺少而已,不,眼前是賺更多。對你那樣的分行影響也不大,就是招新手換設備時候慢慢調整也行,可我們這樣的就要想一想,三五年後的出路了。”
這時,上座的燕開庭淡淡道:“這是要改變整個匠府的方向了?”
此言一出,整個正堂都爲之一默。有些管事是已經隐約覺察的,有些管事是之前還沒想到這一層,這一刻恍然大悟的。不管哪一種,都能意識到燕開庭這句話的份量,決定一府走向豈是小事?!
胡東來神态自若,對着燕開庭略略躬身道:“并無,匠府方向茲事體大,怎是屬下一介管事,做一兩件事就能左右的。屬下做事,向來謹遵老府主的教誨。”
胡東來這番話綿裏藏針,細細體會,能品出不少東西。
可惜燕開庭根本沒有咬文嚼字的意思,依然神情淡淡,乍看上去都不知道他有沒有仔細聽胡東來說話,“行了,所有展位一半你來安排,一半我來安排,就這麽定了。”
衆人聽得一愣,燕開庭這決定簡單粗暴,毫無章法可言,就像是鬥氣之下的結果。
齊雄首先表示反對,“府主,胡管事的方案花了極大心血,您不同意的話,也可以提出來對不合适的地方修改,這麽直接否了……不太好吧。”
燕開庭奇怪地看着他道:“誰說我否了?這不是分他一半權力,便宜行事嗎?”他“嘿”了一聲道:“還是齊管事認爲,我分他一半權力不夠,需要全權拱手?”
這話說得陰陽怪氣,可不好接。
燕開庭忽然笑笑道:“還是說,學一學玉京的公舉聯盟,來個投票表決?”
胡東來這時插話道:“府主說笑了,當然遵您所言。”
胡東來此刻若還看不出燕開庭非同以往,就太過遲鈍了。以往能夠聯合幾名大管事,擠兌燕開庭,那是一方面欺他不懂商事不知府務,另一方面是聯合者找到了共同利益。
如今燕開庭峥嵘隐現,幾次看似手段粗暴,實則恰好踩中要害,胡東來再不生疑也太托大了。無論燕開庭是扮豬吃虎,還是背後有高人指點,胡東來他們在身份上有天然弱勢,硬碰硬肯定不是上策。
況且胡東來心知肚明,自己那方案對在座的管事們來說,可不是人人受益。剛才出來質疑的管事是做傳統産品的,還有那些年輕一代的外鄉人匠師,資曆太淺沒有說話餘地,真給所有人機會暢所欲言,是變相削弱他們幾個大管事的話語權。
胡東來都這麽說了,大管事們不服氣的大有人在,可一時就失了發難的由頭,其餘管事們更沒反對的立場。
這次例會結束得前所未有的快,甚至算得上潦草,衆管事散去之時,還有些摸不着頭腦,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行事。有些頭腦靈活的,則在走出院門的時候,突然想通了,這不明擺着就兩條路嗎?一條在胡管事那邊,一條在府主那邊。
待衆人全部散去,燕開庭還坐在位置上沒動,正堂裏隻剩下胡東來還在收拾他那一大堆文案。小厮們在院子裏朝裏張望,沒人敢進來。府會之時不得傳喚,仆役不能進屋。
燕開庭首先打破沉寂,“有些錢賺了,容易受制于人。”
胡東來近期已經開始習慣燕開庭的變化,不過聽了這樣一句開門見山的話,仍是手指抖了抖。他沒擡頭,将最後一冊打開的書頁合上,道:“煉器之術都能變革,經營之道更不是固有的,當自己不夠強的時候,加入強者也是一條路。經營不是修煉,不必事事都非得自己去做。”
燕開庭慢吞吞地道:“你錯了,三千大道,殊途同歸。經營和修煉沒有區别,借勢者,就有被勢反噬的風險,當然會有損失的可能不是所有人而已。”
胡東來道:“這世界上,本來就是一部分人得利,一部分人失利。”
燕開庭眯眼看了他片刻,淡淡道:“權力給你,你就做做看吧。”說罷,也不等胡東來回話,他身形一動,就從正堂中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