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燕家郎君要在這裏留宿,久曠的小院熱鬧起來,一大群人捧着各式器具擁進來,大半個時辰就将院子收拾得足可以做新房了。
燕開庭在半路就把前院的小厮遣了回去,前往“曲波院”的路,他閉着眼睛也不會走錯。
在他八歲前,日日和付明軒在這裏瘋跑,後來又多了付明鸢這個小尾巴。
十二歲前就大多待在演武場和小書房了,再有滿府亂竄的時候,通常是在功課上又出了什麽幺蛾子,老師是拿他沒辦法的,惟有付明軒出手鎮壓。
後來,付明軒外出遊學,一開始他還是經常過來,付家也常年給他留着“曲波院”。
再後來,天下筵席終有散盡時。燕家郎君的身影更多出現在章台折柳、渭水眠花。
下午的光線有些熱烈,桃林雲英如海,灼灼丹融,這實際上已是花事盛極将落之姿,夏天就要來了。
燕開庭站在湖、林之間,遠眺“曲波院”青灰色的屋檐。看着承載了許多記憶的土地,他最終隻是“嗤”了一聲,不知道在嘲笑自己,還是前方院子裏那個強大晦澀的氣息。
爲什麽燕家的孩子會滿是關于付家的記憶?
前方青石闆路上,轉出一群付家的仆役,爲首是一名大管事,他們已經收拾好了“曲波院”正在返回,看到燕開庭紛紛行禮。
大管事特意過來請問是否要多留幾個小厮和婢女,自然被燕開庭回絕了,于是衆人一陣擠眉弄眼,笑着告辭。在場的人都知道,燕家郎君今天的點心裏有一件活色生香,自是越少人打攪越好了。
燕開庭走進“曲波院”,一正兩廂房都換了嶄新窗紗,可想而知屋子裏面也定是收拾得十分妥當。
院子裏沒有一塵不染,暮春時分,滿是花樹的地方免不了落紅葉片,掃之不盡。然而這樣反多了幾分煙火氣。
那人強大的氣息籠罩着整個院落,向燕開庭昭示着他的存在。
燕開庭走了兩步,站定,等待。他的目光斜斜垂落,投在腳前石闆路的青苔上,沒有四處張望尋找。左邊廂房裏有很輕的呼吸,那應該是臨溪。
至于夏平生,他是燕開庭見過的最深不可測的高手,即使清晰放出氣息,也根本找不到他的方位。
院牆邊一棵高達六尺的桃金娘下現出一個人影,就像一直站在那裏,卻在此刻才進入視野。
那人滿頭白發,卻沒有半點老态,隻看面容也就三十許人。一身青衫,除了料子好些,和玉京城裏無數個管事級人物一般無二。
“胡東來回去向你告狀了?”燕開庭的聲音裏滿是譏諷。其實他也知道得罪夏平生對他一點好處也沒有,可在這一刻就是感覺再也無法忍耐。
夏平生的目光沉靜猶如深潭,下一步就出現在燕開庭面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夏平生的動作舒緩随意,然而在眼力足夠的修士眼中,根本沒有死角能夠躲避。
燕開庭眼中像有風暴乍起,甚至彌漫出些許紫意,不過最終還是一動不動。
夏平生也隻是一觸即離,下一刻就站在了三步外。
他像是根本沒有看到燕開庭滿溢的敵意,聲音和目光一樣平靜。“談向應的‘血河大法’源自幽冥之地,滿是腐敗和侵蝕,不管内傷還是外傷,都要即時處理。否則好了表層,卻會在内裏埋下隐患。”
燕開庭想到付明軒幫他逼出内傷,不由深吸一口氣,按捺住胸口一團無名之氣,緩緩道:“多謝夏叔教導。”
“面對談向應這種比你高一個大境界的強者,應該全力以赴,那種時候還想收斂實力,是沒有意義的。”夏平生的口氣倒像是真的在教導。
燕開庭再也忍不住,譏道:“古話不是說兵對兵,将對将。夏叔的意思難道是,下次還需要我去對付他?”
“我已經去見過談向應了。”
燕開庭一愣。
“偃月宗門是真的丢了貨物,一整船的法器胚胎,此事不會就此罷休。”
燕開庭冷笑道:“所以他們不去抓真正大盜,就想着栽贓,找人來賠款就好了?能在偃月宗門那裏過關嗎?”
夏平生看了他一眼,“你不要再故意去踩陷阱,然後把自己摔死就好。餘下的是他們要頭疼的事情。”
燕開庭頓時被這句話堵得胸口發疼,都有些羞惱了。
這次的這個局沒把他完全套住,可他也不算是破局了。魚鈎脫餌,沒能釣上小魚,小魚卻是差點被大魚吃掉。對燕開庭來說,确實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
夏平生道:“你根本不需要去應對這種招數,所謂見招拆招,和被牽着鼻子走又有什麽區别。以你的天賦,又得泰初爲本命兵器,整整六年沒有存進,卻去學人勾心鬥角,不是舍本逐末又是什麽?”
燕開庭耳根熱辣辣的,夏平生的話句句誅心,偏偏全都無法辯駁。他這次是早有防備,但沒想到最終出手的會是“血矛”這個層次的高手,這種踩到捕獸夾的感覺,比不小心掉落陷阱的感覺還要壞。
夏平生道:“不要去做與你性情不符的事情,以你現在這個境界和重位,還遠不到追求實力之外東西的地步。”說到這裏,夏平生就收了聲,看他表情竟是說完了。
燕開庭倒不意外,過去的十多年裏,夏平生實際上也承擔了不少對他的教養之責,幾乎都是如此生硬直白。他磨了磨齒後根,牙疼般地道:“謝夏叔訓導。”
夏平生走這一趟,像是真的隻爲教訓他這些話似的,略點了點頭,身形一閃就此隐沒。
晦澀而強大的氣息徹底消失之後,“曲波院”的花花草草重新又活潑起來,遠遠從湖面上吹來的風,已經帶着暖意,熏蒸一路桃杏,暗香浮動。
燕開庭極目四顧,忽的有些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