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毛是年輕一輩裏傑出的天眼師父,來到這樣的地方。自然是比我還要更加警惕。開了天眼的人是不會在意屋裏到底是亮還是暗,他們能夠看到的視野,遠非我這樣的凡胎肉眼能看到的。所以他進屋之後,或許和我一樣沒能夠看清那個在地上打坐的人,但是大毛一定看到了這屋子裏的鬼魂。
直到大毛這麽說,我才下意識地用鼻子用力呼吸嗅了嗅,發現這屋裏除了那種老舊木料石塊的粉塵味之外,的确透着一股子淡淡的臭雞蛋味。于是我就放下了手裏的彎刀,對着那個手握蠟燭的中年人說,這位師傅,是在抱歉,我們的确是初來乍到,不懂規矩,如果沖撞了您,還希望念在我們年輕無知,多多包涵。
衆所周知,我原本不是一個會這樣子說話的人,但是這些年以來,我卻好似經曆了幾十載的風風雨雨一樣,說話也開始變得老氣了許多。那人見我認真道歉,于是就越過我的身邊,走到門口,将剛剛被我和大毛關上的那扇老木門重新打開一條縫,然後指了指挂在門頭上的一根倒吊下來的雞毛說,你進屋之前沒看這個呀,這就表示這坑有人占了,這是這鬼地方的規矩,你們一看就是新來的,趁着沒出亂子,趕緊滾蛋吧。
聽他的語氣,似乎是不計較我們的擅闖之過,但也懶得跟我們廢話了。不過這人雖然一直語氣不怎麽好,但是也沒有對我做出過什麽過激的動作。在說完這句話之後,他就自己回到先前打坐的那張破爛草席上坐下,然後又是一副打坐的姿态。接着冷冰冰地丢給我和大毛一句,記得出去的時候把門給掩上。
我和大毛互望一眼,但是腳下都沒有動。雖然現在知道這些外表看上去破破爛爛的屋子,其實裏面都住了人,大概就是這裏的買家或者賣家吧。如果我們此刻出去,未必還能夠找到沒有懸挂雞毛的房子,而且從此人屋裏養着鬼魂,黑漆漆的也不睡覺而是打坐來看,這家夥有别于我以往在這個行業裏見過的任何一個人。但是這個行業算得上是包羅萬象,有能耐的人何其之多,隻是未必個個都有我這樣的運氣,能夠經曆那樣的奇遇罷了。于是我開口問道,這位前輩,請問這附近可還有空屋子,能夠供我們容身的?
那個中年人懶洋洋地說,你長了眼睛,你這朋友還開了天眼,你們不會自己看呀?我一聽心裏更是一驚,這家夥竟然能夠在這麽短的時間内說出大毛開了天眼,而并不是陰陽眼。說明大毛在剛才短暫的舉手投足之間,就已經被這個中年人識破了。
這家夥搞不好有點來頭,我這麽告訴自己,眼見互相已經沒有敵意,我就又壯着膽子走到他跟前,蹲下身子對他說。這位前輩,還沒請教,您是?我一句禮貌地問話,卻被此人粗暴地打斷,他說道,我姓什麽叫什麽,你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都不重要,這地方不是你們這種小娃娃來玩的地方,趁現在趕緊走吧,還有你這位蒙着臉的小朋友,早前跟着你的師父在這裏吃了大虧。怎麽還不吸取教訓。
我更加确定此人深藏不露,否則在黑暗之中,怎麽會一眼就認出大毛來。而且他的言下之意,大毛和王承乾當初在這裏是吃了虧的,大毛說是個孩子,别人還能有機會欺負欺負。可王承乾是成名已久的老師傅啊,個性也絕非那種甘願吃虧的人,難道說大毛當日在我家喝酒忿忿不平,竟然還有内情沒有告訴我?
大毛結結巴巴地說,怎麽…您當時都看見了?那人哼了一聲說,何止我看見了,當時那條長街上的人,統統都看見了,隻不過那些人未必有我這麽好的記性,恰好把你們師徒倆記住了而已。聽他這麽說,我稍微有點放心,若是這裏的人都能夠隻從眉眼就認出大毛來的話。那大毛可就算是曝光了。不過那人接着說,不過你們也不要擔心,這裏的人,都是各人自掃門前雪,互相之間是不會說話的,今天見到你們兩個,都是我這三個月來第一次開口說話呢。
小屋子裏的蠟燭已經燃了很久,門也算是打開了一條小縫,所以此刻我才看清,屋裏的地面上,放着幾個籮筐,裝着什麽蘿蔔呀蘋果啊菜葉之類的。都是可以直接生吃的東西,菜葉雖然生吃不好吃,但是卻能夠充饑,這人說在這裏已經呆了好幾個月,難道說這幾個月下來,他就靠着吃這些東西生存?
看來要想從對方嘴巴裏套出話來,我必須得先給對方交底才行。于是我告訴他,身兼兩脈師承,并報上了我兩位師傅的名号,聽到林其山的時候,那人無動于衷,但是聽到秦不空的時候,他卻睜開眼睛看着我許久,然後對我說道,小夥子,撒謊要有個限度,秦不空幾年前就已經死了,但是誰都知道。這個怪人一生不娶妻不生子,更加不收徒弟,你下次撒謊的時候,記得先了解了解再說。
我聽他口出此言,說明他是知道秦不空的大名的,心裏隐隐有些驕傲。隻不過他并不知道秦不空的收了我這麽個頑徒,說明他和秦不空也沒有多熟悉,或許隻是江湖傳聞聽過一些而已。于是我再次從包裏摸出了那把苗巫彎刀,對他說道,這把刀就是秦不空傳下的,而這上邊的花白頭發,就是秦不空的頭發。說完我就把刀遞給了眼前的這個人。
我并不擔心他會把我的刀搶走不還我,因爲那把刀開刃必須要咒文,才能跟施展此刀的人合二爲一,達到制敵的效果。一般人就算是将它偷了去,也頂多隻能當成割豬草的工具而已。此人拿着彎刀端詳了一會兒,看了看刀把和刀刃焊接處的那些污垢和痕迹,然後才算是相信了我的話。他站起身來對我說。小夥子,既然你是秦前輩的徒弟,算起來你我算是同輩,你就不必再稱呼我爲前輩了,我隻是一個落魄之人,實在擔不起前輩這個稱呼。我叫做甲瑪聃。師門何方我就不細說了,有辱師門。
甲瑪聃,起初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我并不知道這幾個字是這麽寫的。但是我卻知道“甲瑪”是一個羌姓。羌族人民起名字和漢族有點不同,我們大多是子随父姓,而羌族則除了父姓之外。還有房子所在地的名字,例如房子修在牆底下,說不定此人就會姓“牆”。而還有一個名字的重要來源渠道,則是羌族巫師經過一定的測算後,給出一個姓名來。有可能這個姓名并不是父母的姓氏,或許是完全随機且和這個家族無關的,但是因爲是巫師經過計算後得到的,往往這個名字反而會更加被使用者所重視。
我當然不會去追問甲瑪聃爲什麽會落魄,從他髒兮兮的居住環境,不修邊幅的外表,以及每天吃蘿蔔青菜的生活水平,其實已經足夠說明問題了。但是此人觀察力甚好。能夠一眼就看到問題的關鍵所在,加上對我也沒有敵意,又是這個地方的老油條,倘若從他這裏打聽,或許還能夠得到一些線索。
可是問題是,我究竟能不能信任這個人。尤其是當我們才剛剛認識的時候。甲瑪聃在跟我說了自己的名字之後,就不再多說話,也許告訴我名字也是因爲對秦不空的一份敬重吧。我本來還想追問一點内情,例如這個三川鬼市是否有值得去挖掘的地方,這裏背後的勢力又是哪裏等等,還沒開口的時候,卻看到甲瑪聃重新桌下,雙腿盤膝,然後把雙手放在自己的膝蓋上,閉上了眼睛。
于是我想好的問題也沒能夠問出口,因爲此刻再問,顯得非常不禮貌了。于是我就站起身來,對甲瑪聃說道,那我們就先告辭了,也許會在這裏待上一段時間,如果有什麽不明白的地方,還希望甲瑪兄不吝賜教啊。
既然他說跟我同輩,但是歲數比我大了這麽多,我一時也不知道用什麽樣的稱謂來稱呼他,索性就叫他爲“甲瑪兄”了。
微弱的光線之下,隻見甲瑪聃微微點頭,算是默許了。不過那一言不發的樣子,似乎也是在趕我們出去。于是我和大毛就轉身離開了屋子,并且按照他說的那樣。在離開的時候掩上了門。不過我卻暗暗記下了此人所在的位置,心想無論如何,我必須先親眼看看這鬼市是如何運作的。
于是我和大毛出門後,接着尋找那種沒有懸挂雞毛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