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他這麽長時間一來,這個人一貫都心高氣傲,給人一種不好接近的感覺。即便是有脆弱,也從不肯讓外人察覺,我估計甚至連甘木,都沒有看到過他的脆弱。看如今卻抱着我大哭,讓我有些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于是我拉起他的身子往牆上一撞,大聲說道,你有話就好好說,男子漢大丈夫,一把歲數了哭什麽哭…說到此處我想到剛剛我痛哭的時候,估計也早就被秦不空給發現了。于是我幹咳了兩聲說道。哭什麽哭!好好說話!
秦不空還是抽噎着不肯停歇,從他的哭聲裏,我感覺到除了害怕之外,還有傷心和難過。這說明在剛才我“墜入”黑暗中的時候,秦不空相應地也經曆了某些和我類似的事件,而這些事件除了讓他恐懼之外,還勾起了一些傷心的往事,就如同我一般。
我伸手将秦不空手裏的金剛橛拿了下來,以免他待會情緒不穩,發起瘋來把我誤傷了。接過手裏的時候,我仔細看了看這個黝黑的金剛橛,和其餘的金剛橛不同之處在于,把手上的佛像不再是一個單獨的佛頭,因爲僅僅是佛頭的話,實際上很難區分出到底是那尊菩薩。
而這一把,卻是一個坐着的人,但是朝着四個方向,有四張大緻相同。卻又不盡然相同的臉。
這我認識,它叫做“梵天”,在原始佛教裏,是有求必應創造之神,在華人區及東南亞地區,常會稱其爲“四面佛”,在原始佛教中的地位,就相當于盤古在我們中華民族裏的地位一樣。而當初設下這個八門陣的人,選擇了用不同類别的神佛像鑄金剛橛,八個門插上八柄金剛橛,彼此互聯,相互相生相克。從而使得整個陣法變成一個以守護和鎮壓爲目的,聚集千年來成千上萬各種亡魂的工具。這樣的聚集,某種程度也減緩了鬼怪在世間的作亂,并很好的保護了這個封印,不能不說,這份智慧,恐怕拿到當今現世,也很少有人能夠辦到。
秦不空哭了一陣後,也漸漸停歇了下來,似乎已經逐漸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于是我問他,到底你剛才發生了什麽事,爲什麽哭得像個狗似的。秦不空歎息一口,然後搖搖頭,似乎不願多談。我蹲下身子對他說,我剛才好像掉進了一個無邊無際的黑洞了,但是我在裏面看到我師父了,但那隻是這裏的鬼魂知道了我們心裏最害怕,最脆弱的部分,于是給我們造了個迷魂陣而已,一旦清醒就會想法子掙脫,我剛才就是這麽掙脫的,不但逃出來了,好像我還滅了那個變成我師父的鬼魂。
秦不空擤了擤鼻子說道,那鬼魂可不是你一個人滅的。這景門的鬼魂很奇怪,似乎可以一分爲很多份,假如我們今天進入這個門陣的是五個人十個人甚至更多,那麽我們每個人都會被迷幻到單獨屬于我們的地方去,這就是爲什麽剛才你能看見那個人影,而我卻看不見。
我問秦不空道。那剛才我想來拉你的時候,你一臉害怕的樣子,你到底看見了什麽?秦不空擡頭看了看我,布滿皺紋的眼角一片通紅,還有淚水混合了血水留在上面,他問我,你就真的這麽想知道嗎?
我說是的,現在既然已經破陣,木根和金剛橛都拿到了手裏,我也是參與者之一,我是有權知道一切細節的。秦不空伸出袖子在自己的臉上擦了一把,把眼睛周圍的髒東西全都擦在了袖子上。然後他說道。我看見了一個男人,那是我的阿爸。
似乎好多少數民族,稱呼自己的爸爸媽媽,都是阿爸阿媽相稱,相比之下,我們漢族的爹、娘,就顯得言簡意赅了許多。秦不空接着說道,他的阿爸,已經死了快三十年了,這些年以來,自己很少會想起或夢到自己的阿爸,可剛才也就是我說那個人影開始轉身的時候。他卻突然在門洞裏,看到了一個纏着投進,腰垮彎刀,耳朵和脖子上都挂着銀圈,背上還背着一個水煙壺,上面插着一些漂亮的羽毛。
秦不空說,那個人就是阿爸,是阿爸還沒死的時候的樣子。而自己當時看到阿爸的時候,就立刻回想起三十年前他的樣子來,一眼就立刻辨認了出來。但是阿爸一手拔出腰上的彎刀,一手高舉着一個火把,就慢吞吞地朝着自己走了過來。
秦不空告訴我,阿爸的五官雖然可以辨認出是誰,但表情卻變得陰險而猙獰,給人一看到的時候,就是帶着一種惡狠狠的意味。我點點頭說是這樣,看樣子咱們經曆的事情是差不多的,隻是人物發生了改變罷了。我當時看到的師父,甚至連喊我名字的語調都是一樣的,但是表情也非常兇狠,似乎就是爲了置我于死地。
秦不空将右手比了個v字,然後放在了嘴邊,我一開始沒懂這是哪門子邪教的手勢,直到他告訴我,讓我給他一根煙抽。我才立刻摸出煙給他點上,順便也給自己點上一支。在此之前,我從未看到秦不空抽過煙,一次也沒有。不光如此,甚至有時候我在家裏抽煙,還會挨他的罵。而今讓我給他煙抽。想必是心事壓抑至極的表現。
他是個不會抽煙的人,于是第一口煙就嗆得他差點把肺給咳出來。他一邊咳嗽,一邊接着對我說道,你還記不記得,我第一次給你看我第二張嘴巴的時候,你曾經跟我提起過。當初我滅了一隊日本人,但是我的族人卻要燒死我的事情?
我點頭說記得,秦不空歎了口氣說,那個要點火燒死我的人,就是我的阿爸。
他這句話一出口,我當時就震驚了。我聽說過很多父子母子互相不來往不親密的事情,但虎毒不食子,天下的父母就算是再不喜歡自己的小孩,也絕不至于要害其性命,更加不會用燒死這種極其殘忍的方式。越是我的震驚讓秦不空有所察覺,他苦笑道說,怎麽,你不信是吧?一開始我也不信,直到他叫人綁了我,當着全族人的面把我捆在了木樁子上,直到那一刻,我也依舊沒有相信。可後來,阿爸親自點燃了火把。然後一隻手提着苗刀,一隻手舉着火把朝着我走過來,那一刻,我才知道阿爸是動了殺心。
我轉頭看了看景門的門洞,剛才秦不空瘋了似的逃竄,似乎在躲避什麽。想必就是當年那一個場面,再度出現在他眼裏所緻,俗話說,哀莫大于心死,自己的父親想要燒死自己,換了任何一個人。恐怕在那一刻,也都是最傷心難過的吧。
秦不空接着說道,我全身的本事,基本上都是我阿爸教我的,而阿爸是寨子裏的老祭司,寨子裏的人有病有傷,或者牲畜不産崽,莊稼沒收成等,都是阿爸一手包辦的祭祀儀式,我因爲從小就是個怪人,所以很少跟寨子裏的人往來,那些和我同歲的孩子們。也都不喜歡跟我玩。阿爸知道我很孤單,但是也無法說服所有人都來和我做朋友,于是就從小教我學習那些玄門術法,巫術,法術等,希望我将來能夠接他的班。等到他百年之後,寨子裏的人需要祭司,而我就順理成章地成爲新的祭司,這樣一來,我也會被大家所尊重。
他又抽了一口煙,然後沒吞下去就直接吐了出來,這樣的行爲等同于正在無恥的浪費煙草。接着秦不空又說道,我的阿媽生了四個小孩,我是最大的一個,而我的弟弟妹妹,卻每個都很健康,每個都很聰明,唯獨我是身有殘疾的一個。這讓我更加細心仔細地保護自己的弟弟妹妹。小時候每次他們被寨子裏的其他小孩欺負,自己就是要去幫忙出頭的那個人,可是每次幫弟弟妹妹出頭後,總是免不了被那些小孩的阿爸阿媽帶着孩子來家裏興師問罪,其理由是要我阿爸阿媽管好自己的怪物兒子,不要放出來吓唬其他小孩。
聽到這裏的時候,我心裏有些微微酸楚,因爲我至始至終都相信,人不可能一出生就這麽冷漠,秦不空如今的性格,一定是在生命的某個階段,遭遇了巨大的變故所緻。秦不空接着說道,每次遇到這些事的時候,阿媽就會一個人默默掉眼淚,阿爸也始終在歎氣,然後安慰我說不管别人怎麽看你,你都是我們的好兒子,但是今後如果不是萬不得已,就最好少抛頭露面吧。
秦不空說,當時雖然歲數不大,但是卻能夠理解阿爸的用心。阿爸在寨子裏的聲望和地位,來自于自己掌握了别人不懂的手藝,倘若将來自己能夠跟阿爸一樣的話,就把這些年失去的再赢回來。于是常年不和外人接觸,造成了他孤僻倔強的性格,他深知自己被别人瞧不起,那他就去瞧不起别人。久而久之,他開始變得喜歡獨處,不愛與人接觸,但内心深處,又其實是渴望得到大家的接納和認可的。
直到有一天,寨子裏突然漲了一次大水,水退之後,就冒出了好多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