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從未到過這個地方,一切都對于我來說非常陌生。這裏的政治鬥争似乎還比較和緩,雖然街上偶爾也能夠看見拉幫結派的年輕人,也偶爾能夠看到設下的障礙物和關卡,但是總的來說,這裏的人還是不那麽激進。人們行走在街上,也沒有那種畏首畏尾,迅速通過的迹象。
我還沒有吃早飯,于是打聽到一家供銷食堂,買了點油條豆漿吃,吃飯的時候,我摸出孟冬雪給我的信,問了鄰桌的人,這個地方怎麽去。那位老鄉也很是熱心,告訴了我怎麽走,但是因爲我是外地人的關系,他怕我找不到,于是還特别拿紙筆給我畫了個簡單的地圖。
那個地方就是孟冬雪的家。雖然我和孟冬雪是兩小無猜的關系,但我想這些事孟冬雪應該不曾跟家裏人說過。所以我等下見到她家裏人,也不能表态讓他們知道,因爲那樣會很尴尬。不過這對于我來說,到是一個不錯的向孟冬雪家裏長輩示好的機會。也許我這次悉心照料她的父親,給她的父母留下一個好印象之後,将來我和她如果需要有進一步的發展的話,會容易得多。
孟冬雪的家在位于城西靠近郊區的地方,邊上就是火車站。但是這個火車站卻跟我長大的地方互相不通火車,這裏的火車,都是用來拉煤拉貨的貨運車輛,而且是個小站。線路據說也并不長。從先前從孟冬雪的嘴裏了解到,她的父母都是鐵路工人,母親是做文職工作的,父親則是鐵道檢修的技術工。家裏還有個小妹妹,也正因爲是兩個孩子的家庭,孟冬雪才會被要求去上山下鄉。
孟冬雪信封上的地址是家裏的。是那種廠裏分配的職工宿舍,一個樓道裏有大概七八戶人家的那種。孟冬雪告訴我父親自從生病後,就一直待在家裏靜養。小妹妹還在上小學,母親有自己的工作,所以才特别需要有人去照顧。而我趕到的時間其實是比較尴尬的,因爲孟冬雪的母親跟妹妹現在應該都不在家。我懷着忐忑的心情敲開了孟冬雪家的門,開門的是一個下半身穿着秋褲,上半身在秋衣外面還披着一件深藍色勞保服,手卻沒穿到袖子裏的中年男人。頭發有些亂,臉上全是胡渣子,看上去愁眉苦臉,沒有精神的人。
我知道這就是孟冬雪的父親,于是非常禮貌地打招呼道,叔叔您好,我是您女兒的朋友,給您送信過來了。我說這番話的時候是站在門口說的,孟冬雪的爸爸剛打開門,還沒放我進去呢。他的眼神有些懷疑,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後說,你說你是我們家小雪的朋友,可你看上去怎麽歲數比她大了這麽多呀?
我尴尬地笑笑,說其實是孟冬雪插隊住到我們家了,她前幾天收到您愛人的來信,知道您身體最近不太好。心裏着急,哭了好幾天。想要回來照顧您,但政策上這是違反紀律的,所以也沒辦法親自來,正好我最近到你們這縣城有點事要辦,這剛忙完。就來看看您,帶來了您的家書,還有我們家老大媽的一點心意。
說完我就提起了手裏的雞,我說這可是農村的跑山雞,營養豐富,肉質鮮嫩呐,哈哈哈哈!說完我不知道爲什麽竟然笑了起來,但我其實并非想笑,而是氣氛有些尴尬,我試圖用我爽朗的笑聲,來化解孟冬雪爸爸的戒心罷了。
接着我就把孟冬雪的信遞給了孟叔叔,請他先拆開看看。孟叔叔看到女兒的照片後。臉上出現了會心一笑,可是當看到我和她的合照的時候,卻又抽搐了幾下嘴角。我見狀不妙,于是趕緊對孟叔叔說道,孟冬雪這小姑娘真是挺不錯的,能歌善舞,又懂得關心别人,私底下和我關系也挺好的,她害怕您不相信我是她朋友,就特地拍了這麽一張照片給您看呢。
孟叔叔的表情才總算是松弛了下來,于是臉上帶着笑容說,既然是小雪的朋友,就快請進來吧,我們家裏窄,有點亂,小夥子你可别見怪啊。我心裏長舒一口氣,看來這進門的第一關我算是過了。從孟叔叔的語氣和神态來看,他很明顯裝着心事,但是在例如我這樣的外人面前,他的表現還算正常,就是有點焦慮的感覺。我進屋後坐下,開始打量起孟冬雪長大的地方。
孟叔叔說的沒錯,這地方的确是挺窄的,也就是一房一廳。那一房還因爲家裏人多的關系,自己隔成了兩個房間。孟冬雪和妹妹住在一間,父母住在一間。自打孟冬雪插隊以後,妹妹就獨占了整個房間。而這個客廳其實也非常窄小,擺了一張沙發和飯桌之外,就是一個靠牆的小櫃子。櫃子上放着茶杯水壺,和一個收音機。牆上挂了很多孟冬雪和她妹妹得到的獎狀,還有一些家裏人的照片。
從我進屋的時候就發現,他們整個樓道裏做飯都是在走廊上搭起的簡易的爐竈。而上廁所隻能到通道的兩側,一側是男廁所,一側是女廁所。從家裏的東西來看,孟冬雪的家庭雖然不算是大富大貴的那種。但也不算清貧,父母都是工人,而工人在那個年代卻是鐵飯碗的職業,人人都想着要進工廠做工人。所以我猜測,孟冬雪從小到大,應該是沒吃過什麽苦頭才對。
我在打量四周的時候,孟叔叔一直都坐在沙發上讀者孟冬雪的信,臉上時而露出微笑。不難看出,這是個疼愛女兒的父親,假如孟冬雪此番親自回來的話,我想他一定會高興得什麽都忘了。看完信後,孟叔叔對我說。小夥子,你叫司徒山嗎?
我趕緊正襟危坐,回答道是的。孟叔叔說,司徒這個姓,在我們本地不多見吧?我說是啊,根據家裏人說。我的祖上在幾百年前曾經在本地做官,是北方人,複姓司馬。可後來告老還鄉之後,就不再使用司馬這樣的官姓,就改姓司了。直到大概民國的時候,才又恢複了複姓。我笑了笑說,也許是我的祖宗搞錯了,把司馬當做司徒了,于是從我父親那輩開始,就姓司徒了。
孟叔叔也笑了笑說,姓名就是個代号而已,沒什麽重要的。我看我女兒在信裏提起,說你這次來專門是爲了幫她照顧一下我,是這樣嗎?我趕緊站起身來說是的,孟冬雪對我們大家都很好,我們幫她做點事也是應該的,希望沒給叔叔添麻煩。我看你們家也不怎麽方便住人,就别操心我了,我自己到附近找地方住就行了。孟叔叔大概是因爲我比較禮貌的關系,臉上也是笑容滿面的,他對我道謝,說自己這病完全是愁出來的,身體其實并沒什麽病症,就是心裏想不過。
我告訴孟叔叔,我知道小妹要上學,阿姨要上班,您成天在家裏,心情又不好,我就來陪着您,給您做做飯。陪您說說話,下下棋,不管有什麽煩心事,都暫且忘了吧。
那天下午,我跟孟叔叔聊了許多,他也打聽了一下我的身世。也許是自卑和畏懼的關系,我并沒有告訴他我的職業,也沒有告訴他我是因爲逃難才去了山村,因爲我覺得這些事就算要說,也不該在當下。而孟叔叔給我的感覺和一般的工人還是有點區别,他不想是那種沒有文化知識的人。談吐各方面也都非常有分寸,看得出是個有學識的人。
到了下午四點多的時候,有人開門回來了,是孟冬雪的小妹妹,一個十歲的小姑娘,模樣清秀可愛,和孟冬雪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看家裏來了陌生人,小妹妹就問孟叔叔我是誰,我搶先告訴她,我是你姐姐的朋友,到這裏來看望你爸爸。我還帶來了你姐姐的照片,就在那個信封裏。
作爲我這樣的人來說,其實一生很難去刻意巴結谄媚另外的人,可是面對孟家的人,我卻這麽做了,還做的舒舒服服的。也許是當時心裏一直有個想法。就是我和孟冬雪最終都會走到一起,我始終要面對這一家人,所以趁早打好群衆基礎才是關鍵的。
孟冬雪的小妹看了看姐姐的照片後,就隻回房間關着門寫作業去了。又過了一會兒,孟冬雪的媽媽也下班回家了。于是我不得不再次站起身來自我介紹一次,隻不過和先前孟叔叔和孟小妹的反應不同。孟冬雪的媽媽并沒有表現出那種高興的樣子,這樣一個沒生病的人反而流露出躊躇的神色,客套地跟我打了招呼後,就忙活着做飯去了。
我是個比較敏感的人,也非常精于察言觀色,因爲這有助于我的職業。可是面對孟冬雪媽媽的反應,我卻有些忐忑,心想這是什麽情況啊?難道是不歡迎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