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安逸過,也苦過的原因,我對物質的要求相對很低,所以我對于村子裏有些年輕人的做法,感到非常不解。
這件事要從1967年的下半年說起。
自打年初師父沒跟我一道回村算起,他已經大半年沒出現在村子裏過了。期間他給我來了幾封信。說自己目前正在川東及湖北一代遊山玩水。我想這也許就是老道士潇灑了一輩子,到了中晚年的時候猛然遭遇了一個挫敗之後,選擇逃避凡塵的方式吧。
那一年,大概是八九月的時候,村子裏來了七八個年輕的男男女女。他們都是響應國家号召。上山下鄉的知識青年。由于村子裏大多是歲數較大的人,連我這樣24歲的人都算是年輕的。所以這些青春的孩子們來到山村的時候,不管走到哪裏,不論做了什麽,都會變成周圍的人眼光聚集的人群。
他們喜歡唱歌。經常明明幹着幹着農活,就突然從稻米地裏冒将出一個腦袋來,發情似的開始高歌。這還不算什麽,假如他的歌聲被另一個知青聽見了,也會加入飙歌的行列。一時之間,小小的農田裏,歌聲此起彼伏,一派其樂融融的生活作風。
而知青來到村裏,總得有個住處,于是就按戶分插倒所謂的“貧下中農”家裏去。
徐大媽家。就是貧下中農。插隊過來的一個知青,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長得倒是挺好看的,就是總感覺她對這裏的生活太不适應。徐大媽專程給她分了一個屋子,導緻我隻能每天晚上收拾完堂屋之後,還得把幾個凳子拼湊成一張床睡覺。
就如我說的那樣,我吃過苦,所以這點苦不算什麽,隻是常常一到夜裏,就聽見那姑娘屋子裏傳來嗚嗚的哭泣聲,讓我有些心煩。既然要想家想爹媽,那你爲何要丢下家丢下爹媽,去響應一個你認識他他不認識你的人,到這窮鄉僻壤自找虐受呢?
最離譜的是,這群知青由于歲數相仿,出去玩也常常都三五成群,村子裏吃喝都很簡陋,過年才會吃肉,平日裏有個蛋花湯都能當半個葷菜,這群城裏來的孩子。哪能夠快速适應得了。女孩子也就算了,本身隻有那麽點飯量,搞不好還沒徐大媽家的大黃狗吃得多呢。可那些男知青就不是省油的燈了,所以自打他們來了村子以後,一個月的時間裏。村裏陸陸續續丢了好幾隻雞鴨。吓得徐大媽到了晚上都隻能把雞鴨趕屋子裏,在堂屋裏與我共處一室。
我時常會被雞鴨撲騰略過頭頂扇着翅膀的聲音驚醒,而驚醒後下地卻總能赤腳踩到一堆雞鴨屎。
也許是知道我心裏有不快的情緒,徐大媽經常會安慰我,說這些知青在村子裏最多也就呆兩年,堅持堅持吧。我在徐大媽家裏已經住了一年有餘,這期間,互相早已把對方當做了自己的親人。而每到看見我郁悶的時候,插隊在徐大媽家裏的女知青,就會很嘴甜地來逗我,讓我生不起氣來。
她叫孟冬雪,據說這名字是她爺爺給起的,其理由是生她的那天,爺爺的老家下了一場沒有天理的大雪。從小就在城裏長大,接受的是新學教育。中學是在城裏的女中上的。家裏還有一個小妹,相應國家号召,非獨生的家庭需要其中一個孩子去上山下鄉,加上她自己念過書,有文化。腦子一熱就來了這兒。
或許是我開蒙的時間比較晚,或許是鑒于自己的身份敏感,又或許是這些年接觸的女性絕大多數都是上了歲數的人,突然家裏來了個這樣青春活力又長得好看的姑娘,我心裏其實是有好感的。但在那個年代。人們大多比較保守,但凡有點輕浮的舉動,就會被當做流氓。
所以孟冬雪插隊到徐大媽家來以後,我更加注意自己的行爲,好在山村小,事情本就不多,我的身份并未被人發現,偶爾有鄉親們需要幫忙,我都偷偷去迅速辦了,絲毫不張揚。孟冬雪有一天早上問我,爲什麽我隻要忙完農活,就喜歡坐在院子裏看一些古書,我告訴她那是因爲我沒有上過學,我想要學東西。孟冬雪算是個善解人意的女孩,她說,那将來隻要她有時間,就教我學文化學知識。
誠如我剛才說的那樣,村裏的物質條件太差,以至于那些餓肚子的男知青們,偷不到雞鴨。就打起了村裏貓狗的主意。其中就有一個不自量力的男知青,在夜裏想來偷徐大媽家的大黃狗,被我發現後揍了一頓,從此以後,我就成了村子裏保護貓狗的光榮村民。
孟冬雪和我一樣。跟大黃狗做起了好朋友,不僅如此,連那隻常常跟我打架的貓也黏她到不行。幾個月過去之後,村子裏相安無事。孟冬雪和其餘幾個女知青,在農閑的時候,就會教村子裏的小孩子學文化,我也被逼着坐在最後一排聽。
其中有一個女知青,名叫紀幼安,可能是八字不合的關系,她總是看我不順眼,老在課堂上找我的茬,甚至還會奚落我連個小朋友都不如,然後引發這群熊孩子對我的哄笑。
我心裏其實也不讨厭她,就覺得她隻不過在我身上找找存在感罷了,誰知道她是不是每天都遇到生理期問題。心情不好也在所難免。所以我常常一笑了之,甚至還裝傻逗大夥一笑。本來這一切都挺好的,我也安靜地享受着山村裏與世無争的生活,可是直到有一天,紀幼安來家裏找孟冬雪,在路過我的堂屋的時候,撞翻了屋裏的一個背簍竹筐。
竹筐裏,不光藏了我平日裏看的書,還有許多我暫時用不到的工具。例如桃木劍,例如小紙人,還有各種我之前練手,但又寫多了的符咒。
當時我正坐在邊上看書,紀幼安撞翻竹筐的時候,還連連跟我說對不起,幫着我把東西撿回去。當她撿起一疊我用繩子捆好的符咒的時候。她的臉上突然出現了害怕的神情。
其實該害怕的人是我,這樣的知識青年,接受的是一種建立在名叫《資本論》的思想教育,是真正的唯物主義者。相處了幾個月之後,她才發現村子裏住着這麽一個唯心主義者,甚至以此爲職業的人,她會告發我嗎?
雖然我當下沒有說什麽,但我一直注意着她的神态表情。她看起來故作鎮定,好像沒事人一般,但那慌張的手腳,以及明明走進屋裏卻沒再找孟冬雪的行爲,讓我意識到,完蛋了,危險來了。
當天晚上我把這件事告訴了徐大媽,徐大媽是對我師父做過承諾的人,所以她一定要保住我。徐大媽跟紀幼安并不熟悉,人家也未必會聽她的勸告,于是徐大媽那天晚上把孟冬雪叫到我跟前,委婉地,坦誠了我的身世。
孟冬雪和我在一個屋檐下住了幾個月。卻是直到現在才知道我是一位道人。
由于平時關系挺好,又都是寄人籬下,孟冬雪告訴我她會去跟紀幼安說一下情,希望她不要把這件事公開,不要去告發我。其實當下距離紀幼安看到這一切。已經過去了好幾個小時,這幾個小時的時間,足以把這件事傳遍整個山村。但我還是謝謝孟冬雪肯爲了我這麽做,因爲假如她因爲袒護我而一道被告發的話,那我這個債就欠大了。
紙始終是包不住火的。據說在當晚孟冬雪找到紀幼安的時候,我的事情已經在女知青這部分人裏傳開了。村裏的男女知青分别插隊在村子的前後兩側,并未在同一個區域,大概是爲了防止一些有傷風化的事情發生。紀幼安大概也沒想過要去告發我,但這件事她本來也沒打算瞞着。所以當孟冬雪向她求情的時候,她反而奉勸孟冬雪跟我保持距離,說我是舊社會的毒瘤,是領袖堅決要打倒的四舊。
好說歹說,紀幼安才答應這件事不再繼續外傳,但是從此以後也不讓我再上他們的小課了。我對于這樣的處理方式,談不上滿意,倒也無話可說。正所謂小心駛得萬年船,這一切說到底還是因爲我的不小心。雖然我不知道紀幼安在随後是否真的如承諾的一樣,沒有再到處說我的事情,但我可以保證的是,其餘的那些女知青,恐怕是早就告訴了那些男知青了。
這很容易區分,當你走過他們身邊的時候,看看他們的表情就知道了。村長欠了我的人情,王家人也爲我做過擔保,在聽到那些知青的風言風語之後,王家老大這種粗人更是帶着村民們跟這群知青高聲争執了起來。
一時之間,我成了事情的導火索。我很愧疚,但無計可施。孟冬雪因爲袒護我的關系,受到了其他知青的排斥,但她回家後從不說這些,還是一口一個司徒哥哥的叫我,還讓我蠻欣慰的。
在我被發現後大約一個月,那已經是1967年11月的月底,山村裏再度降臨了一件怪事,這件事的主角,就是紀幼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