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大喘了一陣後,側身跪着,用手支撐着上身,突然一下子嘔吐了出來。我問師父說你有沒有事,師父就扶着我的身子在我背後站了起來。我想他一定是趁着扶我的這個動作把自己沾到手上的嘔吐物擦在我身上了。師父說沒事,就是被攻了個出其不意。他的聲音嘶啞,細聲細氣的。
于是師父取下我别在褲子上的那一把香,整整一把全部點燃。他告訴我,現在開始。隻要那個鬼朝着咱們沖過來,你就别猶豫,一銅钹拍下去就是。我答應了,因爲鬼魂雖然在屋子裏亂竄,但一直在避讓着我,這說明它對我手上的武器非常害怕。它也知道,自己如果靠近的話,就會被我打。師父讓我跟着他走,也許是剛才那一番争鬥,讓師父有些精疲力竭,他走路的姿勢。顯得有些蹒跚。他每走大約一兩步,就彎腰在地面上擺下一支香。
我一直跟着師父,他從房間的一個牆角開始,逆時針方向貼着牆角,圍繞着走了一圈後,他朝着屋子中央的位置挪動了一步,再次逆時針插香畫圈。一邊走着一邊嘴裏重複念叨着:
“去真邪将作法,陰兵鬼将、邪兵邪将來出行。鎖鎖縛縛。心狂還亂,不知人事遍身如火燒,遍布天下展威靈,七萬陰兵無拘束,吾奉陰山老祖。急急如律令!”
此處之“心狂還亂”的“還”。發音同“環”相同。這是五鬼鎖魂咒,屬于道家陣法秘咒裏,束縛性和威力較大的一種。如果徒弟的修爲還沒有到達一定程度的話,師父還不會教徒弟學習這套陣法的。嚴格來說是借用了道門的方式,卻用的是民間法教的手段,需要另設壇門,且壇隻可埋于地下,不得離地。别問我爲什麽知道,因爲我就還沒學過。
師父說過,所謂鎖魂,不僅僅是針對鬼魂而言,而是針對一切不管好壞的魂魄。五鬼之力奇大無比,且常常六親不認。師父之所以逆向繞圈,并逐漸朝着中央圍攏,就是在借助陣法和咒文的力量,将鬼魂的行動範圍越逼越小。那些丢在地上或者插在地上的單獨的香,在陣中鬼魂看來,就是自己無法碰觸的邊界,所以它即便是躲閃,也隻能在越來越小的圈子裏躲閃。而當陣法咒文念完,封陣之後,就如同在一個人的四周纏繞了很多圈繩子,隻需要繩子兩頭一拉攏,那麽這個人就會被繩子死死地捆住。
師父剛才收到了攻擊。人比較虛弱,但是他還是堅持着走完了全部陣法的布置。由于剩下可以給鬼魂活動的區域實在太小,鬼魂原本快速閃動以至于我隻能看到一道影子,現在卻因爲空間的束縛,重新變成了一個跪着的人,和最初不同的是。它不再是低着頭,而是東張西望,從扭曲的五官裏,隐約能夠看得到害怕的感覺。
師父封好陣後,就帶着我退到門邊,他一邊拍着自己身上的嘔吐物和灰塵,一邊對我說,現在這家夥已經算是抓住了,它是無法離開這個屋子的,所以它生前被人虐打,帶着怨念死在這個房間裏,因爲某種原因而聚集了冤魂,形成了鬼魂,但卻從此無法離開。這套五鬼鎖魂咒的陣法,不光是鎖住了它,還鎖住了之前死掉的四個人的鬼魂。
師父這麽說我就有點不明白了,從頭到尾,我都隻發現了這一個鬼魂而已。那幾個被害死的人我一點蹤迹都沒能夠察覺到。師父說,你剛才也看到了,這個鬼魂的力量是非常巨大的,即便是它懷着怨怼而死,死後成爲冤魂惡鬼,也不至于大到如此地步才對。而正因爲你之前沒有察覺到那四個死人的亡魂。然而死在這個屋子裏的鬼魂是沒辦法離開的,這就是說,現在跪在裏頭的那個家夥,不但害死了四個人,還吸收了人家的鬼魂力量。
我問師父,爲什麽說這個房間能夠關住亡魂呢?師父說。這大概和這個地方有關系,這裏的屋子都隻有一個開口,關押的也都是神志不清之人,生活自理本來就有嚴重問題,你也看到這些隔離間裏的環境了,不光潮濕陰暗不說,連個電燈都沒有。牆上全是水漬黴菌,地上也都是屎尿,這樣的地方就給原本就喜陰的鬼魂創造了極佳的庇護場所。所以這個地方不光是困住了這個鬼,還困住了那四個人,它們也許想走,但也許是走不掉,至少在這個鬼吞并它們之前,是沒能逃出去的。
我點點頭,師父用這樣的陣法困住了鬼魂,原本剩下的工作就是把鬼魂妥善處理也就算完事了。可師父卻說,這鬼魂連殺四人,罪不可恕。就算它自身是因不公而死,也不能把這樣的怨恨無端強加在别的人身上。所以它必當受罰,念在總是可憐之人,我暫且收走,等我傷勢好了以後,再奏表城隍,讓他們發落吧。師父說出這些話的時候。表情非常冷靜。師父一向是不主張對鬼魂動不動就滅之的,然而眼下的事,我卻不知道他到底做沒做錯。我贊同他的處理方式,交給城隍發落,這是殺人償命的道理,可那些殺死他的人。又該怎麽還這筆債呢。
師父回到走廊上取出自己的工具,在二号隔離間的門口,設下了一個小小祭壇。師父說要把它收走,顯然不是列入自己的兵馬當中,而是好像押解犯人一樣帶走。因不知道這個鬼魂的原本姓名,于是隻能用高壓的咒文逼迫它,讓它老老實實地束縛在招魂幡裏,燒掉招魂幡,留下些許灰燼,裝進瓶子裏封印,就算作是收走了它。
師父的法事完成之後,他有些脫力地坐在地上休息。剩下的工作不多了,我需要将這裏的所有隔離間都做一次淨化的法事。這相對比較耗費時間,于是我讓師父先到龍季友的辦公室裏休息,我則和龍季友一起,挨個把每個隔離間清空轉移出收容人員,在打開女舍的時候,我心有餘悸。害怕那個瘋子女人再向我撲過來,但是自從師父收走了二号隔離間的鬼魂後,那個女人似乎也沒有那麽強烈的攻擊性了,從我身邊經過的時候,甚至連看都沒朝我看一眼。
九個隔離間的清理結束之後,已經是淩晨接近兩點多。事情雖然完成了,但是這個時段讓我和師父離開收容站的話,我們也沒辦法去投宿住店了。于是龍季友說讓我們就在辦公室湊合一晚,天快亮的時候他會叫醒我們,送我們出去。
于是我重新把從站長室裏偷出來的資料原封不動地放了回去,然後重新安好了門上的小窗戶,再才趴着休息了一陣。
第二天清早,龍季友就把我們帶了出去,連連感謝,他說自己沒準備什麽東西好當做酬謝,畢竟這件事也是他自己想要這麽做,實際上他大可不必管。我本來覺得收不收酬勞都無所謂,但法不外送的道理還是不敢随意違背。于是隻收了他幾張糧票和一張肉票,當做酬勞了事。
我跟着師父到餐廳裏吃早飯,從昨晚開始師父就幾乎沒有說話了,樣子看上去有些郁悶。我知道他縱橫江湖這麽多年,昨晚那次差點翹辮子,還是讓師父受到了不小的打擊。不過我堅信師父若是年輕十歲,這點小問題也是能夠輕易解決的。所以我不知道他究竟在煩惱那個鬼魂的何去何從,還是在感歎自己正在老去。
我是個識趣的人,于是我也沒有多說什麽。原本辦完這件事就應該回村的,但是師父跟着我走到城門邊的時候,突然對我說,他今天就暫且不跟我回村子裏了,讓我帶話給徐大媽周大爺,過陣子再來瞧大家。師父是臨時決定不跟我走的,我知道我即便是問,也不會有個準确的答案,也許将來有一天,師父自己願意說給我聽,那才是我應該知道的時候。
于是我就獨自回村,這條路來來回回我已經走了第二次了,第一次是逃難,心情郁悶而沮喪,而這一次我們順利完成了别人的囑托,也并不是在逃難。可我卻因爲師父的關系,這一路走得也挺郁悶的。純靠腳力的話,回村的路會把我走成狗,所以這一路上我看到牛車馬車拖拉機,都會搭上一段,天黑之前。我趕回了村子裏。
轉告了師父的話之後,那天夜裏我躺在床上久久未能入睡,我們學道本是爲了幫助那些弱小的人,可在如今的世道,什麽樣的人才是弱小的,怎樣的死法才不叫受害?
我不懂,也不想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