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掌下落的時候,小男孩轉頭看向我,臉上依舊和之前一樣,沒有任何表情。但是原本空洞的眼神,卻在此刻顯得有些迫切起來,它看上去沒有要躲閃的意思,而那樣的眼神,甚至好像是渴求着我這一掌劈打下去。
我這人吧,也算是賤。明明就要打中了,但偏偏這個時候猶豫了,這一猶豫,就不由自主地停下手來。我把手懸在半空,就這麽近距離地盯着小男孩的鬼魂,它也一動不動地看着我,幾秒鍾後,它竟然好像流出了淚水。
師父曾跟我說過,有時候鬼魂也會哭會笑,但那大多隻是做做樣子,并沒有什麽情緒包含在裏面。舉例來說,假如一個有人聽見女鬼哭泣的聲音,那其實僅僅是吸引注意的一種方式,并非她真正在哭,頂多有可能是因爲她的死亡是因爲某種不得不哭的難過。同理,笑也是如此。但眼前的這個小男孩,雖然他看上去是在流淚,但我仔細看了看,那淚水并不是真正的淚水,而隻是一個流淚的樣子而已。
換句話說,此刻我眼前看到的這個哭泣的小男孩,是它表達了一個自己正在哭泣的狀态,并且讓我看見而已。
我想當時的那個畫面,一定非常詭異。一個活生生的人和一個哭泣的鬼面面相觑,誰也沒有爲難誰,就這麽默默地一起坐在床上。小男孩又“哭”了一會兒,就對着我的包伸出自己的手,掌心朝下,彎曲了幾下手腕。就好像是在呼喚什麽東西過來一般,然後它又看着我。我此刻雖然對他沒有消除戒備,但的确因爲這幾十秒的安生,而敵意減退了不少。我想他的意思要我把包給他。
這臭小鬼,包在你跟前,距離離你比較近,爲什麽要我來拿?但我還是拿起包來,試探着遞給它。他并沒有接,而是再度伸手指了指我的包,于是我開始把包裏的東西一樣一樣往外拿,我先拿出那些能夠傷害鬼魂的法器,好吓唬一下這個小鬼,我每取出一樣,就觀察着它的反應,生怕它出什麽幺蛾子,前前後後拿了十幾樣之後,我的手摸到一樣東西,瞬間就好像明白了什麽。
那是頭一天我放在包裏,從寡婦那兒拿過來的那個銀質如意鎖,這把鎖是這個小男孩生前的東西。
七八歲的孩子,原本就懂得很少。加上死了很多年,成了無名無分的孤魂野鬼,它能夠存在到今天,想必也是經曆過一些磨難,按理說這樣的亡魂,早應該忘記了自己是誰,成爲一個純粹的亡魂,但是很顯然,它還記得某些事,至少它記得這把銀鎖,它知道這是它的東西。
原本這把銀鎖是我問寡婦要了來,作爲跟這個孩子溝通的一個媒介,這樣我才好收了它做我的壇前兵馬。如今也算是找到正主了,于是我輕聲問它,你是不是想要拿回你自己的東西?說完之後,突然意識到我和它存在一個溝通障礙的問題。于是我把銀鎖放到它蹲着的腳跟前,對它做了個待着别動的手勢,然後抓起我的水碗,就沖去了廚房,舀了一碗水。
這個小男孩的鬼魂暫時還沒有攻擊性,而且我能夠分明地看見,也就省去了我再做水法圓光術的時間,而是直接丢米問米,這樣一來,眼前這碗水和這些米粒,就成了我和小男孩溝通的媒介,我和它之間,開始有了一些簡單的一問一答。
我問它是不是想要回自己的東西,它說是。我問它你爹的亡魂是不是非報仇不可,它說是,我又問它願不願意做我的兵馬,讓我來供奉消除它的多年戾氣,修行自身福報,從而早日超生,它沉默片刻,然後說是。
這所有的問答,都是在米粒的沉浮之間完成的。期間田德平來房門口叫過我一次,不過以他的角度應該隻能看見我背對着門蹲在床上,我讓他先别管,自己回老婆孩子身邊,希望他看到我的時候不會認爲我在做什麽古怪的事。
我告訴小男孩,等你跟着我走以後,等我解決了這裏的事情,我會履行承諾,把你生前的遺物,和你的屍身埋葬在一起。此刻如果你想好了放下了,就到我的木人身上去。問完,我把扶乩小木人,放到了碗邊。
到了它自己做選擇的時刻了,以往在收集兵馬時,并非每個都這麽溫和,甚至有些是被我強行抓來的,就跟國民黨反動派從前抓壯丁一樣,不管願不願意,現在都得跟着我走。我一直認爲,當我每多采集一個兵馬,爲這世間就消除了一份戾氣,阻斷了一個作惡鬧鬼的可能。小男孩的看着小木人許久,然後低着頭,把頭埋在了自己的膝蓋之間,接着身體漸漸開始出現波紋狀,看上去好像是酷暑的夏季,地面散發的熱氣造成的畫面扭曲一樣,接着慢慢變淡,慢慢透明,直到消失不見。接着扶乩木人微微顫動了幾下,我就知道,孩子的亡魂,已經跟着我走了。
我長舒一口氣,當下也由不得我去過多的感歎什麽,隻是覺得一個大難題,此刻已經解決了一半。于是我收拾好床上的東西,将剛才騰出來的工具又重新放回包裏,隻不過那把銀鎖,我卻揣在了褲子裏。
我挎着包走到其他人身邊,田德平問我爲什麽在屋裏呆了這麽久,我沒有回答他,隻是微微一笑,試圖用我的笑容來寬慰衆人,但卻發現我笑得有點假。我開始在大家待着的這個房間裏布陣,在門窗和每一面牆上都貼上了符咒,并點上了幾炷香讓每人手裏都拿着一炷,接着喚出我的猖兵,在屋子裏守護。有香火供奉,算是給猖兵交換保護的籌碼,我則走到堂屋的門口,用米混合了香灰,在地上布下了一個陣。
這個陣之前曾在王老頭的葬禮上用過,隻不過當時是虛空用手指畫的,而此刻卻是用米布成的。不過在書下咒字“雸”字的最後一筆的時候,我卻停了下來,把最後一筆空缺着,沒有寫完。
回到屋裏,畫下一張五雷符,這是可以召請天雷地火,是面對惡鬼無計可施的時候,不得不用的最後一招。我将符咒用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夾住,右手拿了五雷号令,就叮囑大家無論聽見什麽動靜,都不要自己打開門,接着我就關上了房門,走到堂屋中間。
米陣被我布置在大門的入口處,這就意味着,隻要有東西踏進來,就會困在我的米陣裏。而我特意留下最後一筆不畫,是因爲如果畫上了,鬼就踏不進來了,我得給它留下一個入口,這叫做“請君入甕”。
接着我走到門邊,深呼吸一口,讓自己平靜,一門之隔的外面,依舊響起咚咚咚的撞門聲,我知道此刻地主的亡魂就在門外,于是我朝着門上我昨晚畫下的符咒吐了一口口水,然後用袖子快速把符咒擦拭讓它花掉,接着我就一腳踢開了門栓,門栓掉落的一瞬間,門被一股劇烈的沖撞而撞開,我面前撲過來一陣強烈的風,連耳朵邊也産生了嗡嗡的聲響,我知道,它進來了!
由于我自己也是站在米陣之内,從門被打開的時候開始,我的臉上脖子上手上,凡是裸露在外的皮膚,出現了一種大面積的刺痛感,這樣的感覺很像暴曬了很久的太陽之後,突然在皮膚上塗抹鹽水的感覺。我頂住這股疼痛,因爲我知道那是不真實的,我并未因此受傷,隻是鬼魂給了我一個我受傷的感覺,我伸出右手,以五雷号令做筆,将“雸”字陣的最後一筆補齊。
耳中傳來一聲古怪的咆哮後,我腳下用力,将自己的身體側着跳了出去,右側身體重重摔在地上,不過因爲早有準備,我并未受傷,隻是這落地力道比較大,讓我有點胸悶想作嘔而已。我立刻爬起來,将左手的符咒用五雷号令壓在地面上,俯身的時候我看到米陣中的米粒因爲鬼魂被束縛的掙紮,而發出微微的震動。
俗話說,殺人要殺死。意味着當你決定做一件事的時候,目标和結果都已然存在,執行的隻是一個過程,卻半點不能猶豫了,因爲這樣就會橫生變故,誰也說不準結果是好是壞。所以這次我不敢猶豫,畢竟在這個鬼魂身上,我是吃了大苦頭的。我站起身來,雙手合持地雷訣,因爲地雷訣比較簡單,口中大聲宣念:
“召雷将,召雷兵,揚雷鼓,伐雷精!領天将,領天兵,發天鼓,揚天星!飛金精,執火輪,布巽炁,斬妖精!崦呻敕,攝五雷疾速行!急急如律令!”
由于過于緊張,且是第一次在實戰裏用到五雷咒,以至于在宣念的過程裏,我幾度出現了銷魂的破音。但随着施咒結束,米陣中并未現形的地主的亡魂發出一聲痛苦的慘叫,接着米陣範圍内的地面上,出現了藍色發白的細微電火花。
然後一切都驟然歸于平靜,我耳中隻聽見自己的呼吸聲,和我急促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