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們啊,和我們人看上去差不多。”那個時候,師父是這樣回答我的。
可是此時此刻,我再一次覺得師父騙了我。眼前的這張臉,雖然有人形,模樣雖然怪異,但如果放到平時,我也可能隻會認爲那是人在扮鬼臉而已。人從睡眠到清醒的狀态,中間需要有一個緩沖過渡的,但此刻我卻絲毫沒有,那一瞬間,我因爲驚吓的關系,從胸腔到膀胱,幾乎所有内髒都産生了一種驟然緊縮的感覺,本能地伸出手去想要把那張臉推開,而我的手卻明明白白地從它的頭上貫穿而過,伴随而來的,還有不久前,第一次用紫微諱打那個鬼臉老太婆的時候,傳來的那種使不上力的觸感,以及類似漏電般輕微的酥麻。
借着順勢一推的力,我一下子就從床上滾了下來,如果不是這突然的驚吓,我甚至還不知道我的動作可以如此敏捷。落地後的我來不及細想,别說穿衣服了,連鞋都顧不上穿,我瘋了似的打開門朝着戶外逃跑。
我是修道之人,我本來沒理由這樣逃跑的,但是我不知道當時我爲什麽要跑,那一刻好像自己的身體并不受大腦的控制,或者大腦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身體已經在逃跑的路上了。這很慫,我知道,于是很快我也因爲自己的慫而付出了代價。
我的房間門外就是堂屋,堂屋的縱深大約有六七米,離開這間屋子的大門,就在這六七米的盡頭處。當我沖到門口,手忙腳亂地想去打開扣住門的木門栓,卻因爲不熟悉這道門的開法,我試了很久都沒有成功。就在這個時候,我隻穿了内褲的下半身突然傳來一陣陰冷。
這種陰冷的感覺,和寒冷是完全的兩個概念。寒冷的時候,通常是因爲氣溫過低,空氣的流動造成皮膚出現冷的感覺,是從外到内的一種傳遞。但是陰冷卻恰恰相反,當這種感覺出現時候,往往沒有這樣的過程,而是突然一個瞬間,且是從内而外在傳遞。這種感覺就有點像一個患了類風濕的人,每到天将降雨的時候,關節處總會傳來那種絲絲分明的痛感一般。
當下我也稍微清醒了一點,我知道此刻下半身的的陰冷意味着什麽,明明不想去知道,眼睛還是不受控制地望向了我的腳。堂屋很暗,關上門連月光都沒有,理論上來說,此刻我低頭查看,也隻能看見一團漆黑,但我卻發現一個七八歲大小、衣衫破爛的小男孩,正屁股坐在我的左腳背上,手腳環抱扣住了我的左腿。它的頭,角度詭異地偏着,爲的是能夠在抱住我腳的同時還能正面看着我,它看上去很瘦弱,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就這樣不眨眼地盯着我。
原本黑漆漆的堂屋裏,我是不應該看見這一幕的,但是小男孩的身上似乎發着一股淡淡的、青白色的光,又或者說是因爲它的臉和身子太過發白,導緻我在黑暗中也能明顯區分,但又一點毫無疑問,此刻我看見了它,是因爲它“希望”讓我看見它。
于是我又開始了新一輪的亡命蹬腿運動,雖然看上去這小孩子坐在我腳上,但我卻完全感覺不到它的重量,倒是那種陰冷的感覺一直在持續着,以至于我每次用力蹬腿,都好像要把自己的腳給甩斷一般。突然哐當一聲,因爲運動幅度太大,我一腳就踢到了堂屋的門檻上。
在寒冷的冬天,手腳都處于一個半凍僵的狀态,這個時候若是撞到什麽堅硬的物品,疼痛的感覺遠勝于其他任何季節。而我那一腳,恰恰又是我左腳的小拇指,是我最無法自由活動一個指頭,那種鑽心的痛感直沖大腦,無法控制地出現一種想流淚的感覺,那一瞬間,好多小時候的事都想了起來。
眼看甩不掉它,它的神态和姿勢都未曾改變。情急之下我也隻能動粗了,我逃得匆忙,所有工具都還扔在房間裏,于是沒有辦法,我張開嘴,忍痛咬破了我右手的中指,用指血在左手掌心書下紫微諱,還來不及念誦幾次護身的咒文,就結結實實一掌朝着小男孩的頭頂打了過去。
在劈打向它的時候,我心裏出現一種即将得勝的快感,同時也是一種殺意。可就在掌心距離它一寸左右,小男孩突然松開了我的腳,手腳并用地逃開了,它移動的感覺也讓我覺得不合常理,像是黑白膠片電影機遇到了卡頓,前一瞬它還在我腳下,下一瞬卻在距離我一米之外了,而兩個瞬間之間,隻留下一個一閃而過、卻又清楚分明的鬼影的拖拽感。
我無心追打它,此刻我隻想快點逃離這間屋子,因爲隻有到了戶外,我才能夠活動開手腳,夜裏的星光月光雖然無法讓我看個分明但至少我可以區分周圍的輪廓,地方大了,即便我要躲閃,我也不至于像在屋裏那樣處處遇到障礙物。于是我繼續撓着門,好不容易終于打開了門,我一個俯沖,用近乎于餓狗搶屎的姿勢,就撲向了門外的小院子。
倒地之後,我心裏松了一口氣,這個時候我的腦子基本上已經清醒了過來,我知道此刻我面臨着怎樣的危險,隻不過我來不及去思考爲什麽這兩個鬼會突然在深夜找到我,就立刻一個翻身面朝着門,手腳并用地背着身子往後挪動了幾步。
映着戶外微弱的光線,我大氣也不敢喘一口地死死盯住屋子的門,随着我動作的停止,夜晚那種詭異的安靜此刻在我的腦子裏顯得格外清晰,隻怕是任何一點輕微的聲響,都會被我聽見,這時,從門内的方向傳來一陣輕微的、緩慢的、吱吱嘎嘎的聲音。
這種聲音有點像一個老舊的木門,在開合的時候發出的那種難聽的聲音。我确定那聲音就是從門的地方傳出來的,我死死地盯着,眼睛在黑暗的環境下也漸漸适應了,看得也越來越清楚,隻見那門内慢慢浮現了一雙腳,懸空大約半米多高,腳跟對着我,腳趾朝着屋内,伴随着那吱嘎的聲響,腳懸空輕輕左右搖晃着。
我知道,那雙腳就是那個地主,而此刻我眼前看到的,就是他上吊時候的樣子。接着那吱嘎聲漸漸停了下來,那雙腳也停止了擺動,不過卻慢慢地、逆時針方向,朝着我轉動了過來。
半圈之後,腳尖對準了我停了下來,一雙垂放在身體兩側的手一動不動,也許是因爲衣服顔色的關系,它的手顯得格外蒼白。在門楣上方被擋住的部分,就是這個地主的上半身,盡管我看不見他的樣子和表情,但剛才被驚醒的時候,那張臉已經如同烙印一般刻在腦子裏了。它沒有動,我也不敢動。并非我不想逃,而是我知道我若是逃,它一定會追,這樣我就被動了,還不如保持現狀,就這麽默默地對峙着。
就在這個時候,從一尺來高的門檻後面,冒起來一個青白色小男孩的腦袋,下半臉被門檻遮擋了,但從門檻的高度來計算,它的身體此刻我難以相信是一種怎樣的扭曲狀态。它就這麽看着我,一動不動。
适才的這一系列過程,在我的感覺裏,似乎是過了很長時間,但實際上,也許隻有三四十秒。我這一系列劇烈的響動,自然吵醒了屋裏的所有人,就在我聽見田德平大聲問道發生什麽事并打開門的聲音傳來後,上吊的地主和門檻下的小男孩,突然之間好像煙霧一樣,消散不見了。
我才總算是松了一口氣,身體突然覺得乏力,于是我顧不得自己隻穿了一條内褲,就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地上,打算先緩過一口勁再說。在六七十年代的農村,環境雖然髒亂落後,但自然生态卻沒有被破壞,我能夠很輕易地看到天上耀眼的星星,就在我倒下背心接觸地面的時候,盡管先前的一幕依舊讓我心有餘悸,但此刻剛剛逃過一劫的放松感,卻讓我無比滿足。
田德平大概是已經一邊穿衣一邊跑到了堂屋門口,看見門敞開着,我又在院子裏以一種不雅的姿勢躺着不動,大概是認爲我已經挂了,于是也不敢貿然上前,隻是站在門内,用有些害怕的腔調問着,喂!司徒小師傅…你怎麽了?你可别吓我…
我懶洋洋地擡起手來,松軟地揮動了幾下,沒有說話,那意思是在告訴他,我還活着,别哭别害怕。
然而就在我剛剛把手重新垂下來的時候,以我躺着望天的視角,視線上方也就是我的頭頂方向,那張将我從睡夢中驚醒、古怪可怕的地主的鬼臉又倒着冒了出來,就好像是他站在我頭頂方向的地面,然後身體朝着我,臉面對着我,來了個90度鞠躬。而這種鞠躬卻不是勻速彎下身子,更像是腰突然折斷了似的,一下子就把臉湊到了我面前約一隻手臂的距離,用那種詭異的表情,吐着舌頭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