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師父第一次出單的時候,無論是在修女墓前,還是在那個教堂裏,我隻知道鬼魂在那兒,但我沒有親見;
我第一次單獨出單,找到了那條鬼魂生前使用的拉絲領帶,途中甚至還遭遇了抵抗,但是我隻知道鬼魂在那兒,但我沒有親見;
在望龍門的小巷子裏,我在大毛的幫助下給一個半聾老軍人的中陰身送行,我也知道他在那兒,但我也沒有親見;
可是如今,我實實在在地第一次親見了。
這種對心理的撞擊,幾乎不亞于我過去二十多年經受過的每種驚吓的總和。我曾經問過師父,鬼到底是什麽模樣。師父跟我說,有鼻子有眼,但是會憔悴蒼白得多,多數情況是它們死時候的樣子,或者它們情緒中的狀态。所以我内心一直對鬼魂有一個具體的描繪,但是直到此刻面對面,我才發現,我之前的描繪,有多麽小兒科。
突如其來的面孔,在一瞬間消滅了我過往所有對它們的勾勒,繼而直接變成一個我苦尋卻又想去逃避的答案,深刻分明地,并永遠銘刻在我的腦子裏。
不過分的說,從師幾年來,大大小小的鬼事我經曆過不少,卻從來都是感知,而非親見。某種程度來講,我甚至有些期待有朝一日我能夠親自看看鬼長什麽樣,究竟是不是我心裏的那個樣子,但是直到看到這個老太婆的時候,我意識到自己之前的幻想是多麽愚蠢。
人在受到驚吓的時候,會本能地一愣,然後做出躲避的動作。那一愣也許隻有零點幾秒,可是在那零點幾秒裏,我幾乎回想了我這幾年來,所有經曆過的鬼事。我嘗試着在任何一個片段中,找到和眼前這一幕有絲毫類似的地方,卻完全找不到。等我反應過來想要躲閃的時候,我壓根就忘記了我背後的門是被緊緊鎖住的。
在我拼命向後退的時候,後腦勺結結實實地撞在了門上。這次猛烈的撞擊卻沒能夠促使我眨一下眼睛,我隻覺得眼前突然變黑了一點,畫面歪曲了一點,但那張可怕的臉卻随着我後退的動作僅僅貼着我,連距離都不曾發生改變。
我知道我必須做出反應,否則我一定會完蛋。我可不想活着的最後一幕記憶,定格在這樣一張鬼臉上。于是我來不及多想,掄起左手的巴掌,狠狠朝着面前的老太婆的頭上打去。在我接觸到它的一霎那,手心有種輕微觸電的酥麻感,這幾乎用了我全部力氣的一掌,就好像擊打在一個外邊包着塑料紙的棉花枕頭上一樣,我能夠感覺到力量正因爲接觸而發生分散,但那種使不上勁的觸感,讓我感到特别不真實。
我猜想我可能是打中它了,因爲那種感覺一閃而過,他就好像是許多黑色的氣體一樣,瞬間就散開了,飄散着就在我眼前消失了。我這才明白,原來之前老三跟我說的,她去救廖宇軒的時候,看到那一團黑色的霧氣,大概就是我眼前的這種,隻不過我距離比老三當時要近,所以我看得更真切罷了。
在那團黑氣消失之後,整個面部的壓迫感頓時就輕松了許多。此刻的我,已經清楚眼前發生了什麽,即便是我第一次直接目擊鬼魂,現在也容不得我半點走神,我并不是不害怕,而是緊張到已經忘了害怕。
身上的壓力小了,我也就能夠背靠着門。黑氣消失之後,在黑氣的背後,大約距離我三四米的對面那堵牆邊,直挺挺地站着一高一矮兩個人,矮的是個女人,它的臉看上去很奇怪,似乎半側腫大得特别嚴重,而另外半側卻顯得有些萎縮,靠近腫大一側的那隻眼睛瞪得很大,而且有些爆眼珠,看上去很像是一個被吹滿了氣的氣球,此刻隻需要輕微的觸碰,就會讓它爆出很多血漿來一般。
于是我猜測這就是廖宇軒口裏說的那個歪着臉的鬼。
而另一個正如我最早檢查腳印的時候猜的一樣,是個瘦高的男人,作爲男性來說,他的頭發顯然是有些長,不過看上去好像有些掉發一樣,頭頂的頭發灰白且稀稀拉拉的。他的表情木讷,看不出是喜是憂,更多的,像是一種對周圍一切的漠不關心,他雙手微微地向着胸口有個夾攏的動作,導緻他的雙手垂放下來,是放在自己的髋骨的位置。沒穿上衣,瘦得皮包骨頭,很像我小時候,父親跟我說起我的曾祖父曾經吸食福壽膏時候的樣子。穿着破破爛爛的灰白色褲子,渾身慘白,但卻看着髒兮兮的,颠着腳,沒有穿鞋。
不過我在他的身上,并未看到廖宇軒之前說的,一個下巴可以吊到胸前的感覺。
我心裏當然明白,這兩個照樣是鬼魂,而不是人!不僅如此,如今這個封閉的屋子裏,還有一個老太婆的鬼魂,隻不過被我打了一諱後藏了起來,但那并不代表它此刻不存在。眼前的一男一女兩個鬼魂就這麽一動不動地看着我,這種莫名的寂靜突然激起了我的恐懼,我想要逃跑,尋思着那個老太婆被我打了之後就跑掉了,是不是意味着此刻那股詭異的力量已經消失了?我能夠打得開這道房門了嗎?
于是我把右手的香遞到了左手,右手反手去抓門上的門栓,眼睛還是不敢移開,死死地盯着那一男一女的鬼魂。
王老太的房子已經很老舊了,在這種山村裏,家家都不富裕,有些人家連自己堂屋都沒有挂鎖,更不要提這裏屋的門了。所以這道門其實是隻有個門把手,連門栓都沒有的。我摸到把手以後,開始使勁拉,發現門依舊鎖得死死的。
試了好幾次都拉不開,而就在這個時候,那個男鬼竟然晃動了一下自己的身子,由于我密切注視着這兩個鬼,所以即便是這種微微的晃動,也讓我心裏一驚。然而最可怕的并不僅僅是這樣,他竟然慢慢地眯上了眼睛,慢慢地聳動了臉上的顴骨,然後慢慢地張嘴,看樣子好像是要露出笑容。
就在嘴巴張到一公分左右的時候,它的下巴和下颚,就好像是斷裂了一半,突然下墜,然後吊着在自己的胸前晃動,好像隻有一塊皮像繩子一樣拴住了下巴一樣,掉下來的半邊嘴巴裏,還斜斜地耷拉着一根尖銳細長的舌頭。
我從沒見過比這更惡心的畫面,就連當初跟着師父去挖那個修女墳,看見白骨的時候,也沒有現在這麽惡心,因爲這種惡心還伴随着一種極度的不安感,廖宇軒說,他看見這個男鬼的時候,是朝着他撲過來的,而此刻這個男鬼露出了廖宇軒看到的那個狀态,是不是也意味着,它就要朝着我撲過來了?
果然,它和那個女鬼突然非常快速地、用一種類似跑動的姿勢,同時朝着我沖過來,這一下子把我吓得不輕,情急之下,也不曉得哪裏來的力氣,我竟然朝着它們跑過來的方向,一個前滾翻就朝着面前滾了過去。
我也不知道我當時爲什麽要做出這樣一個動作,大概也是本能吧,人在危險的時候,總是會爆發出一些前所未有的潛能,隻不過我的潛能比較難看,是個穿山甲似的前滾翻罷了。可是在我翻動的時候,明顯察覺到我的身體從它們的身體當中魚貫穿過,那種感覺又有别于之前劈打老太婆紫微諱的感覺,更像是我一下子把臉紮到了雪堆裏,然後馬上又從雪堆裏出來了一樣。
這個城市是不下雪的,起碼我沒有見過城裏下雪。所有對于雪的想象,都是從别人的口中得知。所以我知道雪是冷的,這就是說,當我穿過這兩個鬼魂身體的時候,他們給我的感覺,也是冰冰涼涼的。
我立刻站起身來,再度把左手的香交還給右手,朝着這一男一女兩個鬼魂,分别照着頭頂就将紫微諱劈打了出去,這次我還沒來得及好好感受下,是不是跟打在那個老太婆身上一樣的感覺的時候,兩個鬼魂就分别出現了一點類似火藥燃燒後的小火花,噼裏啪啦的,并沒有變成黑氣,而是就這麽閃了幾下火花之後,就消失不見了。伴随着它們的消失,還有耳邊一陣嗡嗡嗡的陣陣作響。這種聲音,很像是有個女人用尖銳凄厲的音量在你的耳邊近距離驚聲慘叫,戛然而止後的那種耳内共鳴,所以我雖然耳朵裏有這樣的感覺,但是卻記不得到底有沒有真切地聽見那一聲尖叫。
之前随着師父在教堂裏的那一次,我是看到過他用類似的方式打鬼的。那個被打中繼而被師父收進了扶乩小木人裏的傳教士的鬼魂,也是出現了噼啪的火花,這是不是意味着,我也把它們倆打滅了?
心裏突然有點高興,甚至有些興奮。想着這紫微諱果然厲害,人怕鬼,鬼怕聻,我用神将派聻打鬼,就像它們當時吓唬我一樣,這感覺别提有多爽了。
當我背靠着牆,這個位置正是适才那一男一女兩個鬼魂站立的位置。我正在爲自己第一次打鬼就打了個正着得意洋洋的時候,突然從我的後脖子上傳來微微發癢的感覺。
那種感覺,就好像是,有人在用長長的、但是并不紮人的指甲,輕輕地,撓着你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