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有些病态,我必須承認,但是我也沒辦法,人在突然換了一種生活後,難免會非常不适應,這種不适應會造成我開始瘋狂懷念着自己過去的生活,甚至是一些以前被我知道是缺點的壞習慣,此刻也毫不留情地爆發了出來。
當我走近靈堂的時候,發現大多數人都是在圍着看熱鬧,隻有少數人在勸架。周大爺就是看熱鬧的其中一人,而吵架的雙方,則是王老頭的三女兒和大兒子。
中國人有句俗話,叫家醜不可外揚。所以家裏人争吵打架,大多數時候都關着門進行。但是當下在這麽多外人面前吵得不可開交,言語也極其難聽,外加是在自己父親的葬禮上,無論如何都是很不應該。于是我拉了拉周大爺的衣袖,問他發生了什麽事。
周大爺說,這老大指責老三,自從嫁了出去以後,就對家裏不聞不問,隔得這麽近也不經常回家看看,眼下父親死了她就突然冒了出來,還一副自己的孝順孩子的模樣。老大就翻來覆去抓着一點說,老三則覺得自己是女兒,嫁出去了以後自然是以夫家爲重,自己到了城裏以後也是在夫家的幫忙下在工廠裏頭工作,掙了錢也都時常在往家裏寄,隻是工作太忙,自己也要照顧丈夫孩子,實在是沒什麽時間回來照顧老父親。
我輕聲對周大爺說,這兩人說得都挺在理的呀,老大老二是兒子,他們倆都是留在村子裏的嗎?周大爺說是的,這老王一輩子娶過兩個女人,老大就是和原配生的孩子,歲數要大出不少。老大十歲左右就死了娘,老王就又娶了鄰村一個寡婦,那寡婦嫁過來的時候沒有帶孩子,第二年也懷上了老二,老大老二差了十二歲,這老二和老三又相差三歲。
周大爺說,咱們這村子小,也窮,男丁如果不念書,如果不當兵,就很難走出這個村子,更别說有多大的出息了。所以老大成年後就自己娶妻生子,在他爹的老房子邊上蓋了座新房子,就是爲了不走遠,就近照顧自己的爹。這老成年後也是娶了村裏的姑娘,不過就沒跟父親住在一起,而是在背山上媳婦家的老屋基上重新蓋了房子,不過離得不遠,也經常來看看他爹,倒是這老三,由于是個女兒,從小老王和兩個哥哥就對她特别疼愛,自己兩個兒子都沒上過學,倒是這女兒,反而送去念過書。
周大爺說,當時村裏人都說他,在鄉下,女兒可都是替别人養的,你還讓她上什麽學,會做飯洗衣,能認識錢會算賬,不就行了嗎?可老王不聽,一直堅持送老三去學習。老三也是争氣,人也聰明,考上了城裏的女中,上中學開始就去了城裏念書。在城裏生活可跟咱們鄉下不一樣,那兒處處都得花錢,還沒解放呢,這些少男少女們,就跟着搞一些進步活動,爲這事,老王很擔心女兒吃虧,好說歹說,才讓女兒回到鄉下來呆了兩年。
我望了一眼正在吵架的老大和老三,盡管中間隔了個老二在勸架,但那陣勢還是相當火爆,老大五十歲左右的人,嘴巴明顯吃虧,反觀老三則越吵越來勁。于是我問周大爺,你不是說幾兄妹感情很好嗎?我看眼前這樣子,不像很好啊。周大爺說,你懂什麽呀,這解放之後啊,老三又提出要回去繼續完成學業,念完高中再回家,那個時候老王已經歲數挺大了,重一點的農活基本上就做不動了,好在老大還在一邊就近伺候着,所以老大就幫父親種地掙錢,掙到的錢的一部分,就給了妹妹當做學費。所以在這件事上,老大還是明白文化的重要性的。
我說照你這麽說,老大可算很疼妹妹了,後來關系惡化了嗎?你看現在吵得跟階級敵人似的。周大爺說,可不就是後來出問題了嗎?老三再去了城裏念書後,就好多年沒再回來過,村裏人問起老王,他也含含糊糊說不清楚,直到有一天老大在家喝醉了酒,才把這事說出來,說妹妹沒良心,家裏又不是反對她去城裏生活,隻是好歹也常常回家看一下,又不是隔了幾百裏,回一次家就這麽困難嗎?而且妹妹上完學以後,就跟一個城裏的知識分子戀愛了,竟然瞞着家裏結婚生孩子,如果不是有一年她帶着孩子回家來,家裏人都還不知道她早就組建了家庭。
我說那這就是這老三做得不對了,你說人就算不方便常常回來,她是上過學的人,花點時間寫封家書也就行了啊,這結婚是喜事,爲什麽要瞞着家裏人?周大爺眯着眼睛皺着眉對我說,孩子,你還小,有些事你可能不懂,人一旦過上了好日子,哪裏還記得住爹媽家人,你說的沒錯,結婚是喜事,可是你讓人家夫家知道自己娘家是八輩貧農出身,這還能算是喜事嗎?
我不說話了,在那個年頭,盡管大多數人都窮,卻依舊還要想着門當戶對。周大爺繼續說,這老大氣的不是别的,就是妹妹覺得自己娘家丢人,連結婚都沒通知。我點點頭,這就說得過去了,那今天這是在鬧哪一出啊,我看這老三歲數也不算小了,當年那點事也應該過去好多年了吧,怎麽今天又在這靈堂跟前舊事重提了嗎?周大爺搖搖頭說,那到不是,本來大家都在刻意不去提這件事,隻要沒人點火,也就糊裏糊塗過去了。但是這老三這次回來奔喪,把自己家小孩也帶上了,據說呀,你别看這孩子都十歲大小了,卻還是第一次回母親的娘家,第一次見到自己的兩個舅舅,還有從來沒見着活人的外公呢。
周大爺接着說,老大對老三的做法本來就有意見,老二雖然也有意見但畢竟是一個爹媽生的,夾在中間也不好做人,也就能不說就不說。但今天吧,這老三的孩子正是調皮搗蛋的年紀,在靈堂裏轉悠把老大紮的花圈給碰倒了,沒注意就落到火盆子邊上,一把火給燒光了。
我轉頭看了看靈堂裏面,先前用來燒紙錢的那個鐵盆子邊上,一大堆燃燒後的灰燼,中間還有兩根竹竿,看樣子我送徐大媽回家這一趟,錯過了不少好戲呢。周大爺跟我說,在咱們這裏,花圈隻有在死者下葬封墓之後,才會在墳頭燒掉花圈,這人才剛死不到一天,長子的花圈就讓人搗亂給燒掉了,這是非常不吉利的一件事。
我問周大爺爲什麽不吉利,是這裏的規矩就是如此嗎?周大爺說是啊,每個地方都有自己的規矩,雖然大同小異,但是這種在咱們村,就跟咒人家跟着去死一樣,你說這老大能不生氣嗎?所以就責罵了小孩子,然後老三就不幹了,這不,就這麽鬧起來了。
在我看來,其實不是什麽大事,習俗歸習俗,什麽吉不吉利這都是活人說了算的事。所以老大老三隻不過一直心裏互相有芥蒂,老大找了個理由借題發揮了出來罷了。周大爺歎息說,這在城裏安家的人,就是跟咱們鄉下人不同,我們這裏死了人,誰不熱熱鬧鬧搞個三天兩夜,生前就是默默無聞之輩,這人生最後一站,說什麽也要風風光光才是。可這老三吧,死活不同意請師傅做道場,說那是封建迷信,是愚昧無知,這不,你看這王老頭生前本來人緣就很一般,這下死了,還更冷清了。
我哼了一聲說,她一兩句話就說這是封建迷信,她懂個球球。按照周大爺這麽說,這老三應該是在王老頭死之前就已經到了村子裏,并且在幫忙準備後事了,否則如果她今天才趕來的話,想必是阻止不了老大老二請道士做法事的。
老大在吼,老二在拉,老三再喋喋不休,小孩在大哭大鬧,周圍的人大多在圍觀,這其實就是現實,也許今天就被我撞上了這麽一回,在我看不到或不知道的地方,這樣類似的事情,豈不是天天也都在發生着嗎。
按照師父教我的内容,人死之後,到并非一定要做法事不可,有法事的支撐,隻是讓這個亡魂可以走得更心安。許多人家裏窮,也不一定非得要做法事,家裏也不會因此遭遇鬧鬼等不太平的事。隻是因爲職業習慣的關系,我幾乎可以判斷,此刻在某個我們肉眼無法看到的角落,王老頭的新死亡魂,一定正在看着兒女子孫們,在自己的靈前如此胡鬧。
這樣下去,王老頭可不會安心啊。我心裏琢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