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一直以來,都語氣平和,唯獨說到這一點的時候,略微有點激動。
和尚告訴我,明天下午,他就要被押去遊街了,随後怎麽處置他,也不得而知。不過和尚說,自己是出家人,這群年輕人就算爲難自己,也不至于趕盡殺絕,所以大不了就多吃點苦頭罷了。言語之中,透着一種無奈。我能理解他的心情,原本好好在修行,就變成了這個結局,心中難免不會有怨怼。
我告訴和尚,今天雖然在這樣的地方認識了大師,但是他日如有機會,一定好好拜訪,也希望他能夠保重平安。然後我對和尚說,如果大師能夠有機會重獲自由,勞煩你幫我轉告一下我的師父,告訴他我在什麽地方,然後我很好,沒有大礙。
和尚答應了,并要我留下了師父的地址。我從昨天早上被抓到這裏,師父肯定也是着急壞了,四處在托人尋找,眼下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在這裏被關多長時間,但凡有機會托人報個平安,也是好事。
于是我就這麽跟和尚聊着,眼看他已經睡意難擋,我才回到自己的角落裏休息。第二天午飯後,來了一群人,挨個點名後,把點到名字的人統統帶走,這其中就有那個和尚,而我也是在那次點名,才知道和尚叫做慧遲。這名字聽上去應該是法名,而這位慧遲和尚,也許是我的一個貴人,他阻攔了我去做一些看似行善實爲作惡的事,那短短的兩三天裏,也是我這一生唯一見到他的一次。
印象當中,在慧遲和尚走了以後,我繼續被關押了五天,中間至少每隔一天就會被叫了去坐思想檢查,由于我的“認罪态度”比較良好,到是沒有再暴力對待我。一些尋常的拳打腳踢,自然是避免不了。第五天的時候,我被戴上三角形的高帽子,雙手反綁在背後,脖子上照例挂着一塊寫着“封建份子”的打牌子,不同的是,那塊牌子上還加上了我的名字:司徒山。
我和另外一行大約七八個人,被這群人押着走到了城牆邊上,那種感覺好像是馬上就要被槍決一般。到了城牆邊,其中一個衛兵高聲呼喊着,很快周圍就圍攏了一群看熱鬧的尋常百姓。這個地方就在城牆底下,不遠處就是進出城的城門,所以這裏人來人往很是熱鬧。眼看聚集的百姓多了起來,其中一個小夥子挽起袖子,從左到右挨個把我們這七八個人的頭發抓住,把腦袋給揪了起來,好讓我們的臉讓百姓看個清楚,一邊高聲宣讀着我們所謂的“罪行”。其中有一個老師,在解放前曾經是國軍的随軍秘書,因爲文采不錯,解放後又投誠,于是也順利幹起了教書育人的工作。
但是自打5月以來,許多學校都停課了,老師也被當做被抓捕的對象,因爲好多抓人的人,都是曾經的學生。
在輪到我的時候,無一例外的把我原本低着的頭抓了起來,别人看清了我的模樣,我也看清了眼前這裏群圍觀我的老百姓。也許是因爲愚昧,畢竟愚昧的人就比較容易操縱,容易被别人牽着鼻子走。當一些教條式的思想填充着每個“無罪”的人的大腦的時候,所有站在他們對立面的,都成爲了人們的敵人。
我本以爲那一刻我心裏會充滿屈辱,但是卻并非如此,我心裏更多是一種無奈和悲涼。尤其是當那些爛土豆,爛菜葉,稀泥塊砸到我身上的時候。此時此刻,我是他們的“敵人”,盡管素不相識。
就在這個時候,我在人群之中,看到一個小孩子的身影,他沖着我擠眉弄眼,然後點點頭,接着雙手做了一個飛翔的鳥的姿勢。在見到他的一瞬間,我内心的那道防線終于瓦解,忍不住就痛哭了起來,因爲那是大毛,他絕不會無緣無故碰巧到了這裏看我被批鬥,而一定是師父通知了自己的朋友們,都來幫忙尋找我,很有可能是慧遲和尚告訴了師父我的下落。可是我在人群裏,并未看到師父和其他我認識的人。
我印象當中,在那次痛哭之前,已經很多年沒有哭過,久到我幾乎想不起來。見到大毛哭,是因爲我明白他們正在想辦法幫助我,這種關懷給我帶來的撞擊,遠遠超過那些迎面飛來的爛菜爛泥。我微微對着大毛點點頭:我很好,别擔心。
當天的批判,持續了差不多三個小時,天氣炎熱,我們頂着烈日,還戴着高帽子。反綁着的手早已失去知覺,中途甚至沒有人給我們一口水喝。當衛兵們把我們往回押解的時候,我每走動一步,腰間就傳來刺骨的痛。我知道,那是因爲站得太久的關系。回到教室後,那些人就給我們松了綁,我一言不發地坐在地上,安靜地等着,我知道今夜必然有事發生,師父他們既然已經知道我在哪裏,肯定不會坐視不管。
到了差不多晚上8點多,我遠遠聽見外面的操場上,傳來一陣咚咚咚的撥浪鼓的聲音,聲音從遠到近,接着就傳來門口的衛兵高喊的聲音:喂!你是誰家的小孩,别在這裏搗亂,趕緊給我出去!
他口中的小孩,我知道,那肯定是大毛。
于是我興奮地站起身來,慢慢挪動到門邊,顧不得在場的人看着我那詫異的表情,輕輕把耳朵貼在門上聽着。
果然,大毛用他那還沒發育的童聲,故作稚嫩地說,爲什麽不讓我到這來來玩,我從小就常常在這裏玩。其中一個衛兵大概是朝着大毛走了過去,然後說,小孩兒,這裏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叔叔在這裏面關了壞人,壞人很可怕,你不害怕嗎?大毛說不害怕,我手裏有撥浪鼓,那些壞人才害怕我呢。門口的兩個衛兵都哈哈哈笑了起來,從腳步聲聽得出,另一個衛兵也朝着大毛走了過去。
從這幾天的觀察和感覺來看,如果不是在押解“罪人”,教室的門随時都是緊閉着的。但是外面也隻留了兩個人在看守。所謂的看守,其實也就是把門盯着而已,因爲我們裏頭的人都是手無寸鐵,甚至有老弱病殘。而審訊室在教室外走廊的盡頭處,一座小小的平房裏頭,裏邊有大約三四個人,其中有一個應該是帶頭的,就是那個負責做筆記的人。
而在進入這個操場入口,卻還有一左一右兩個人在把守,那倆人可都是手裏握着紅纓槍的,這大毛是怎麽混進來的?
正當我這麽想的時候,門外其中一個衛兵似乎也意識到了這點,他問道,小孩兒,你剛才進來的時候,門口的叔叔怎麽放你進來的?大毛似乎是遲疑了片刻,然後說道,啊?門口哪來的叔叔?
外邊突然安靜了,幾秒鍾後,哪兩個人突然傳來了驚恐地呼喊聲,一邊呼喊着,一邊大叫着“滾開!滾開!”、“别找我!别找我!”之類的句子,感覺上像是被什麽東西給吓住了。很快這聲音就停止了,門外一片鴉雀無聲。
門外的叫喊聲,肯定驚動了審訊室那邊的人,就這會兒功夫,恐怕人家也是早就沖了過來。我正在爲此擔心大毛的安危,就聽見一陣鑰匙被掏出來的聲音,接着是鑰匙開鎖的聲音,然後吱嘎一聲,門被打開。
也許是在黑暗的環境裏關押了太久,我們僅僅能夠透過被報紙糊住的窗戶,察覺到外面的光亮,以此來分辨到底是白天還是晚上。所以當門此刻打開的時候,外頭操場上的大頭燈那并不強烈的光線,此刻也顯得那麽刺眼。
我一度被光線射得微微眯眼,朦胧中,四五個逆光的、高矮不一的人影出現在我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