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師父住着的房子,是城郊一個背後靠着一座小山包的地方,位于一個四五米高的堡坎上。堡坎的下方,就是一個緩行上坡的梯坎。那槍聲和呐喊聲,就是從這個方向傳過來。
我年輕好事,聽到聲音就想要出去看,但是還沒跨出門口就被師父一把拉住了。他對着我搖搖頭,示意我不要出去。不遠處傳來婦女受到驚吓時的那種尖叫聲,繼而傳來一個粗暴的聲音:看什麽看,全都給我回家去!
很快地,腳步聲越走越遠,街道上又恢複了安靜,這種安靜有别于以往的清晨,因爲剛才那一聲巨大的槍響,必然已經驚醒了附近所有的人,按照常理,此刻應當比較喧鬧才對,恰是因爲這莫名地安靜,才讓人倍感不安。
師父讓我待在家裏,他自己卻試探着悄悄走出屋外,謹慎地張望着。接着他快速回到了屋裏,并關上了門。通常情況下,我和師父隻要有人在家,一般來說房門是不會關的,因爲時常會有需要幫助的人上門拜訪。但是今天師父的反常更加讓我确定了有事發生。于是我有些焦急地問師父,外面發生了什麽。因爲當時我隐約有一種不祥的感覺,既然已經聽見了槍聲,在已經解放快20年的今天,難道說還有諜匪沒有拔除嗎?
幾年前在叔父的茶館裏,有個人在距離我很近的地方被槍打死,雖然那人是個諜匪,但是那一幕卻死死印在我的腦海裏,所以此刻的我再次聽見槍聲,就更加覺得害怕。我已經從師好幾年,生死也見過不少,連鬼都不怎麽害怕的人,此刻卻格外心慌意亂。
師父說,下邊的梯坎上躺着一個死人,被槍打死的。看樣子總算是鬧到咱們這一片了啊。
我知道師父在說什麽,在那個年代,雖然通信并不發達,但是發生了什麽大事,百姓們總會很快傳遍城裏的每個角落。早前師父就告訴我,出門别穿袍子,穿便裝即可,我一直以爲是這個職業需要低調的關系,并不以爲然。可從去年下半年開始,有些人的情緒突然之間變得特别激進,一旦激進起來,就開始不顧後果。
那些人,最早出現是去年年底,從今年的5月開始,突然在街上出現了很多。他們有男有女,大多數歲數跟我差不多,甚至更小。他們大多穿着軍裝,可是卻并不是軍人。他們的手臂上,都纏繞着一個紅色的袖章,他們開始有組織地去抓捕一些手無寸鐵的人,并當街數落對方的罪行,對方如果還口否認,立刻就會被打跪在地上,直到他們承認所謂的“罪行”。
這是一個奇妙的年代,當一部分人走上街頭,開始蠻橫地使用着暴力,用極具煽動性的言語,來踐踏對方的人格,并以此判定對方有罪。面對着人多勢衆,誰都知道好漢不吃眼前虧。于是大多數人低頭屈服了。當我們剛剛從幾千年的王朝強權和戰亂中走了出來,很多人骨子裏習慣了逆來順受。差不多的事情以前發生過,現在發生着,将來未必就不會發生。
可是這當街打死人,難道就真的沒有王法了嗎?
被槍殺暴死的人,死後還沒有收走屍體處理,而是留在原地曝屍。對于我和師父這種學道的人來講,這可不是一個好事,因爲若是死得冤枉,且本身并不害怕那些殺死他的人的話,是很有可能變鬼害人的。我問師父,那現在怎麽辦,這周圍附近就我們兩個人是懂這些的,可不能不管呀。
師父長歎一口氣,有些頹然地坐在凳子上,隔了許久才說,咱們管得了嗎?今天隻有這一個人死在咱們這裏,那别的地方呢?死了多少人咱們能個個都管上一管嗎?這些人之所以死,就是因爲他們被另外一部分人認爲有罪,咱們如果插手,那咱們也成了有罪的人,你懂嗎?
我不懂,我隻知道人不該這樣,無論死人還是活人。
師父說,從去年開始,這世道就又變了,你還記得1月初的時候,咱們倆去城裏置辦年貨看到什麽了嗎?我點點頭,我當然記得。那個地方叫七牌坊,沿着道路的兩邊都是民居和商鋪,牌坊就在道路的中央。原本這裏平日就比較熱鬧,但是那天跟師父去辦年貨的時候,卻更是被圍了個水洩不通。
我本以爲是大家都出來置辦年貨了,所以街上人才會這麽多,然而就在牌坊底下,我聽到一陣喧嚣和高喊的聲音。一個穿着黑布襖子的男人,看上去六十多歲,低着頭,筆直地站在牌坊底下。雙腿立正姿勢,卻忍不住一直在微微發抖。他的雙手攥着拳頭垂放在身體兩側,脖子上用麻繩挂着一個大大的牌子,上面寫着倆字:地主。
站在他身邊的,依舊是那些穿戴着軍裝和紅袖章的年輕人,一隻手叉着腰,另一隻手高高揚起一個紅色的小冊子。大聲數落着這個人的罪行。這樣的地主其實解放後并不少見,因爲很多人都順應了國家,把土地還給了老百姓,自己到了城裏來另謀生路。他們做着和所有人一樣的工作,至少在今年之前,我覺得他們多數人并不壞。也許在他們眼裏,自己的土地其實是被剝奪了,然而在我看來,卻是他被這群看似軍人的人剝奪了。
周圍圍了很多人,卻沒有一個人敢上前。師父也許是知道我性子雖然沉穩,但卻見不得一些不平事,于是趕緊就拉着我回了家,于是那天,年貨沒買幾樣,心裏卻郁悶了很長時間。而今天師父對我說,剛才咱們門外發生的事,其實就是當初那件事繼續升級的後果,當時我拉着你走,是因爲此刻無論你站隊那一邊,都讨不到絲毫好處,也許你的良心和正義感在一時間得到了滿足,但卻因此會失去更多的。
師父語重心長地說,孩子,有些事情,咱們雖然忿忿不平,但卻也無能爲力。明知無能爲力而爲之,不能說不對,隻能說傻。我說,但是那也不能讓那屍體就這麽丢在那兒吧?
師父突然發火了,他生氣地對我說,那你去了又能幫什麽忙?還能把屍體拖回家裏來嗎?這些人就是在找茬,你明知道如此爲什麽還要往槍口上撞?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于是我不說話了,我知道師父并不是怕惹事,而是爲我好。師父見我沉默了,于是又和緩了語氣說道,對付幾個小流氓,師父有的是辦法,但是若舉國上下都是如此,師父又不是丘處機真人,能夠一言興邦,就算是,也救不了。
師父的話帶着無奈,前段時間一天晚飯,他還跟我說,城北江對岸的一座佛廟被這群人給砸了,廟子本來就小,隻有幾個僧人,這群人更是一把火将古刹付之一炬,甚至還有逼迫僧人還俗吃肉的行徑。但是師父也僅僅是告訴我這麽一個事件,并未表達他的态度,剩下我在那裏義憤填膺。師父卻說,有些事,就會有現世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我也不看書了,自己一個人默默地回到床上睡着,心裏卻橫七豎八不是個滋味。那一天,我和師父就這麽把自己鎖在屋裏,直到當天深夜,我也總是睡不着。于是趁着師父不注意,偷偷起身穿好衣服,假裝是要去上茅房的樣子,繞到屋後,從茅房後的山坡順着滑了下去,再走幾十米,就到了堡坎下的梯坎。
我本來想的是,深夜裏四下無人,我到死了人的位置看一看,因爲那一帶必然此刻是聚集了怨氣,我就把這怨氣驅散了,然後就回家。省得将來如果鬧鬼,鬧到我們倒不怕,萬一把周圍鄰居給鬧了,那就不好了。
可是當我走近那個地方的時候,卻遠遠看見一具橫躺在路中間的屍體,這就意味着,那些打死人的家夥沒來收屍,更加沒有通知家屬來收屍。而周圍的老百姓也都怕惹上事,大概就跟我和師父一樣,一整天都關着門沒出來。
我心裏有些悲傷,四周張望了一番,好像并沒有人。當天晚上的月光很好,走夜路完全不是問題。于是我慢慢靠着牆邊朝着屍體靠近。屍體是面朝下趴着的,所以我看不見他的臉,他背心中槍,地上的血已經幹了。我不敢去碰觸他的屍體,做超度法事的話,動靜又太大,所以我也隻能默默在周圍灑米,然後點上香,驅散這裏的怨氣。接着蹲在屍體的邊上,默默燒了些上路錢。
接着我就原路返回了家裏,師父根本沒有意識到我偷偷溜了出去,還在酣睡。剛才偷偷摸摸地折騰一番後,我确實也累了,很快就睡着了。然而第二天早上,我還在睡夢中沒有醒來,迷迷糊糊聽見一陣響聲大作,正打算睜開眼睛的時候,又聽到師父一聲怒喊:你們要幹什麽!
在我還沒來得及翻身起來的時候,一隻手突然抓住了我的頭發,将我從床闆上拖到地下,我的頭狠狠地撞在地面,頓時一陣眼冒金星。一個人伸手按住我的手腳,用膝蓋壓住了我的頭,我當時心裏又驚又怕,但卻怎麽都看不到那個壓着我的人長什麽樣。耳邊隻傳來他的聲音:
“你這個封建餘孽的走狗,昨天晚上,就是你給那個反派份子燒紙錢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