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個年頭,如果書信雙方并不是經常見面的話,信件是最主要的聯絡方式,不過如果寄出的信件被退回,無非隻有兩個原因,要麽是地址錯誤,要麽是查無此人。
而張大爺的這些信,都是寄給某某軍區,某某部隊,某連某排的張春生。這個張春生,應該就是大家口中說的,張大爺那個誰也沒見過的兒子。如果說一個人因爲搬家而換了地址,那也許找不到人還有可能,但是部隊的地址,就算第一次錯了,打聽一下也就能夠核實。
如此一來,似乎目前掌握的所有線索此刻都串聯了起來,水碗裏顯影的那杆步槍,正好對應了軍隊的屬性。而地址上的某連某排,說明這位“張春生”隻是一個士兵而不是軍官。那年頭,士兵的标準配槍,就是步槍。然而信件被退回,顯然不是因爲地址錯誤,而是查無此人。
大毛問我,這些信你需要拆開讀一下嗎?大毛之所以這麽問,是因爲他覺得事情雖然到了這個地步有了一個較大的進展,但是細節上依舊很模糊。尤其是張大爺留下來的原因,難道是因爲這一堆被退回的信嗎?若是試想一下,一個人寫信給自己的兒子,無非就是希望兒子回信報個平安,至少也該有個音訊。兒子的音訊沒有了,老人的離世,自然也是不安心的。于是我對大毛說,我現在拆信看看,你幫我在天目印裏看着鬼魂的動靜,如果我拆信讓他不高興的話,那咱們就把信燒給老人,這件事也算是結束了。
大毛點點頭,雙手結印看了起來。我按照郵戳上的日期,從最早的一封開始,緩慢地把信撕開,一邊看着大毛,大毛告訴我,你放心拆吧,這老爺爺的鬼魂似乎很平靜,比剛才還更加平靜。于是我這才知道,張大爺之前在床頭晃悠,其實就是在給我們指引,希望我們找到信并閱讀,這樣他的故事和心願,才能被我們知道。
最早的一封信已經封皮破舊,日期上寫着1946年。那個時候,我才3歲。我花了很長時間閱讀完這十來封信,期間我甚至沒注意到大毛和馬大叔又吵了一架。看完之後,我才算徹底明白了一切。
這個叫“張春生”的人,就是張大爺的兒子。在1944年的時候,瞞着家裏人,謊報了年齡參軍了。張大爺當時還并沒有住在現在這個地方,但是自己一覺醒來後,發現兒子已經不見蹤影,于是四處尋找。因爲自身有殘疾,和人溝通起來就非常吃力,好不容易才從碼頭上的人打聽到,孩子前幾天就跟着一群新征入伍的新兵,從碼頭集體坐船離開了。而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已經是四天之後了。
在當時的那個年代,重慶城還處在國軍統治的時期,那也就意味着,張春生參加的軍隊,并非當下執政全國的軍隊。而且張大爺自己也是軍人出身,所以他知道,就算此刻找到了自己的兒子,也無法再讓他回家,因爲那叫做逃兵,是要被槍決的。在兒子從軍後兩年,自己才從以前部隊的人口中,打聽到了兒子的部隊。
于是張大爺開始給孩子寫信,但是都被退回,因爲部隊裏沒有這個叫“張春生”的人,于是張大爺心想,既然孩子參軍的時候是謊報了年齡,那很有可能連名字都是假的,自己不知道他用的哪個名字,自然是找不到的。但是他還是堅持時不時就給孩子寫一封信,存着僥幸的心理,萬一兒子哪天看到來信中有一個收件人爲“張春生”的,他也就知道是自己給他寫信了。
最後一封信的時間,在1950年三月。此後就沒有再寫信了,因爲如果張春生沒有叛逃投敵,或者沒有戰死沙場的話,從這個時候開始,也已經找不到這支部隊了。從那個時候開始,張大爺就每天都在碼頭上坐等,因爲仗打完了,兒子又不是什麽軍官,也該從部隊退下來了,他沒有别的去處,也許會回到家鄉來。張大爺在碼頭找了一份雜工,用來維持自己的生活,每天下工後,都風雨無阻地坐在碼頭等到最後一趟船靠岸,期盼着兒子哪一天還會從離開的這個碼頭回來,他把自己打扮得幹幹淨淨的,希望兒子見到自己的時候,還是當年的那個樣子,隻是老了一點。然而這一坐,就是十多年。
看完信以後,心裏的那種感覺說不上來。算是遺憾吧,畢竟我就算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我也沒辦法幫張大爺聯系到他的兒子,畢竟不知道張春生究竟是已經戰死了,還是被俘了,或者跟着國軍撤退去了台灣。
除了用水碗圓光術的問米之外,我沒有别的法子可以跟亡魂進行溝通,且問米也隻能我給出選擇,和它們一問一答。大毛也隻能看到,并在對方配合的情況下才能和亡魂交流。眼下若是做超度法事,把信燒給張大爺的話,雖然我有信心安然地送他上路,但這對于張大爺來說,終究是一件巨大的憾事。他死後選擇留下,就是爲了找到兒子,我若是送他走,他的執念終究是未能消除。
于是我決定再問一次米,我問張大爺的亡魂,若是你願意跟着我先走一步,你的信件我暫且保留,将來無論如何都替你打聽到張春生的下落,不管是生是死,都會在你的靈前給你一個交代。如果願意的話,七顆米沉下三顆浮起四顆,然後再浮起來一顆。
這次問米我問了兩次才收到回應,很顯然,張大爺對于我給出的選擇非常猶豫。但是他終究知道自己已死,就算真的等來了兒子,也隻是墳頭前的祭拜罷了,答應我的選擇,無非就是個時間早晚的問題。
于是在第二次問米之後,張大爺答應了我。我把我了解到的情況走到屋外告訴了馬大叔和大毛,兩個吵得不可開交的人,都認爲這樣做應該是最好的辦法。我讓馬大叔先跑過去告訴那些大媽大嬸,說咱們現在要給張大爺做最後的超度法事了,張大爺生前深受街坊們的照顧,如今就要真的說再見了,大家如果能來送一程,他也會很高興的。
然而,街坊們都來了,小小的屋子外面站了很多人。我在衆人的注視下,開始落幡給張大爺做起了超度法事。街坊們大概都聽馬大叔說了張大爺爲什麽留下的原因,紛紛表示都會一起盡力幫忙打聽張春生的下落。于是在我給他超度的時候,他顯得特别溫和,盡管帶着遺憾,他也算是走得安心了。
法事結束之後,我把我的地址寫給了周圍的街坊們,告訴大家我也會盡量托江湖上的朋友們一起打聽,這信件我先暫且帶走,勞煩諸位若是有了張春生的消息,還請按照這個地址,給我報個信。
馬大叔見我處理好了這件事,心裏的石頭也就落了地。他問我說,你需要多少錢的酬勞。我想了想說,那就一萬元吧。馬大叔吃了一驚,吓得久久沒有說話。我哈哈笑着說,你把張大爺給你的那一萬元法币給我就行了,當做酬勞。這錢是他做鬼的時候給你的,将來若是尋到了張春生,這錢還能給我搭橋做個媒介。
正當我要告辭的時候,卻發現大毛在那群大媽大嬸中已經混得風生水起了。大家都誇他可愛懂事,又說他小小年紀就有這麽好的本領之類的,哼,我才是那個給張大爺做超度法事的師傅好嗎,你們隻誇他不誇我,沒搞錯吧。
從那天起,大毛成了我一個很重要的小夥伴,他的歲數還小,盡管所學的法門不同,但是如果要他來驅邪抓鬼的話,他的确還各方面都差了一點。從那天起,我和他也越來越熟,成了好朋友。
這件事如師父說的那樣,盡管結局還是不算完美,但讓我感覺到了信心的回歸,并且察覺到原來人的感情就是這麽簡單,且不管生前做了什麽,死時的不舍和挂念,就是如此純粹。這件事原本馬大叔不用繞這麽大的彎子來完成,隻需要解決問題即可,但是他卻從頭到尾都贊成了我的做法,這個面惡心善的大叔,跟大毛這樣的小孩吵架,也一樣顯得那麽可愛。還有那群善良的街坊,每個人都在默默地幫助着一個自己其實原本犯不着幫助的老人。
這讓我感動,也讓我感受到,幫助别人,無論活着還是死了,都那麽快樂。
回到家後我和師父說了事情的全部經過,師父贊許我的處理方式很好,并許諾他也會托人托關系幫忙打聽。而在1966年的5月,總算是打聽到了消息。原來張春生的确是用假名參軍,在戰場上保住了性命,當了俘虜。後來經過思想教化後,投靠了光明。眼下已經在某軍區擔任思想建設的宣傳幹事。當我去信告訴了他父親已故的消息,他表示會盡快回鄉祭拜,多餘的,我作爲外人,自然也不便多說,由他去吧。
然而我并沒有把那些信件燒給張大爺,而是交給了張春生自己保管。而我隻留下了那幾張糧票,以及那些早已不能用的法币。
在解決了這件事以後,望龍門的街坊之間,漸漸把我和大毛的故事傳開了。開始不斷有人聽說過原來有這麽一位年輕的師傅,有本事,肯幫忙,找到師父家裏來的人也漸漸多了起來。
陸陸續續我幫助他們解決了一些或大或小的事情之後,手藝也開始越來越成熟,我依舊有每次完成出單後,都要習慣性地跟師父回顧一次經過。師父的指點和糾正越來越少,那就意味着,我和他越來越像了。
然而,這樣看似有些風光的日子,在1966年9月,突然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