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在跟着叔父回茶館的路上,叔父問我說,你是不是覺得這個道士特别厲害呀?我點點頭說,他懂好多咱們都不懂東西,當然厲害了。叔父哼了一聲說,這有什麽了不起,他還能比我懂怎麽泡老蔭茶?
說完叔父哈哈大笑起來,我也跟着傻笑,因爲那是叔父第一次在我面前用開玩笑的口吻說話,看得出問題解決了,心情不錯。快到家的時候叔父又對我說,既然你覺得那個道士這麽厲害,那這些東西就讓你送回去給他算了。
我也爽快的答應了。叔父接着說,如果你和道士再說話,他問你有沒有興趣跟他學習,學他的這些手藝,你願意去學嗎?叔父說完這句話就看着我,似乎在從我的雙眼裏找尋答案。我這才知道,原來叔父這麽問,是因爲道士那句“不管是不是來玩都歡迎你”,聽出了端倪。
可是我卻沒有這樣去想過,于是我有些慌張,不知道怎麽回答叔父。叔父接着說,我跟你父親并不親,跟你母親也是數面之緣,你父親死後我都是好久才收到消息,既然你母親将你托付給我,咱們雖然不同姓,但卻是血脈至親。所以無論如何,我都會好好照顧你。
話題突然有點嚴肅了,我開始低着頭不說話。這個習慣是小時候上私學,被先生罵的時候養成的,以至于我在面對那些我束手無策的情況的時候,我常常會選擇低頭沉默。
叔父接着說,我都四十多歲的人了,卻還沒娶媳婦。我爹在解放前是做糧食生意的,有一個米鋪子,戰亂的時候給抄走了,留下點錢就死了,好不容易挨到了解放,手裏還有些金條銀票,銀票想要折現發現虧了太多,金條也隻能賣去黑市,運氣好不被抓到,抓到了能抄的都給你抄走。
好不容易攢了那麽點錢想要做個小本買賣,将來能娶個老婆,眼看着日子要好過點了,我娘,也就是你奶奶又去世了。我就成了孤家寡人一個,咱們雖然疏遠,但你是這個世界上我最親的人了。
叔父看上去有些傷感,我也一言不發。叔父說,可我沒别的本事,就守着這麽點破房子開個茶館,餓是餓不死,但也沒什麽出息,如果你留在我這兒,将來頂多是接手我的茶館繼續做下去,否則到那天之前,你都隻是個打雜的小夥計。可你才十七歲啊,正是好時候,現在也不打仗了,你如果去上學又晚了,如果你母親把你托給我,卻讓我白白耽誤你的年輕,這也的确讓人很惋惜。
叔父頓了頓接着說,今天那道士,如果我沒有會錯意的話,他也許有可能想要收下你當學生,所以我問你,如果他收你,你會願意學嗎?我擡頭望着叔父,不知道怎麽回答。其實我覺得我内心是願意的,但是我又不想丢下叔父不管,非常矛盾。
叔父說,如果真的有那麽一天,我希望你好好思考,道士這個行業在過去是很受人尊敬的,但是現在變了天,可就不一定會被人尊敬了。但是如果你趁着年輕踏踏實實去學一門手藝,能夠解決吃飯穿衣,能夠活得不比其他人差,總好過每天當個小雜工,混吃等死的好。
這段對話到這裏,也就突然停止了。叔父既沒有接着說下去,我也因爲内心矛盾而并未立刻表态。
所以那天回了茶館打掃了那滿地的碎瓷渣子,直到吃完晚飯,我和叔父回屋之前,叔父隻對我說了一句話,明天咱們要開門做生意了,歇了這麽多天,應該也不會太忙,你睡個懶覺吧,睡醒了以後,就把這堆東西給那個道士送過去。
由于叔父也是從他人那裏打聽到道士,從見面開始都一直“師傅”、“道長”相稱,所以我和叔父都不知道那個道士叫什麽名字,道号怎麽稱呼。
而當天晚上,我的确睡了個懶覺,因爲前半夜我反複思考着道士和叔父那些意味深長的話,根本就無法入睡,等到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接近午飯了。
吃完飯收拾碗筷的時候,叔父問我,你是下午給道士送過去,還是改天再送?我想了想說,下午我就送過去。
當天下午,我帶着道士留在茶館裏的那些東西,去了道士的家裏。
道士問我,你叔叔說怎麽沒來?我說,現在店裏的麻煩事解決了,茶館又開張了。道士哦了一聲,将我帶回去的東西一一收拾好,隻是那個木人,他拿着走到祭壇前的蠟燭跟前,将木人在上面翻着面花了幾個圈,然後在木人的脖子,手,腳上都纏上了紅色的線,接着把這紅色的線綁在一根筷子上,接着靠在香爐邊上。這時候我才仔細觀察了一下他的香爐。
香爐放在一個朱紅色漆面的高腳台上,香爐的兩側是手腕那麽粗的兩根大蠟燭,香爐前有三個白瓷酒杯,酒杯裏裝了液體,那應該是酒。
三個酒杯前分别是三個裝了水果的盤子,香蕉、蘋果、桔子各三個。而在香爐的後面,又一個古人的描彩泥像,泥像的身後貼着一張大大的黃紙,上面寫着各種各樣的字,有的認識有的不認識,有的甚至是幾個字拼湊而成的一個字。最讓我覺得稀奇的,是那個泥像邊上,不倫不類地放了一個沒蓋蓋子的玻璃瓶,瓶子裏黃橙橙的,看上去是油,而因爲沒有蓋蓋子,所以油的表面漂浮着幾隻死掉的小蟲。
道士看我目不轉睛的看着,于是笑着說,小夥子,這是我的壇口。今天你帶回來的這個木人,我需要用方法将它供奉到我的壇口裏,讓它消減戾氣,一方面有我供奉可被淨化,一方面爲我所用可爲自身積攢福報功德,等功德和福報足夠了,也就到了它重進輪回的時候了。
說到這裏,道士拍了拍手上的灰塵,帶着我到堂屋裏坐下,然後對我說,你是不是覺得,我這種跟妖魔鬼怪打交道的人,特别晦氣啊?我搖搖頭說不說,我覺得挺厲害的,而且這樣還能幫助别人。
道士笑着說,其實無論是人是鬼,本身是好是壞,都是共存的。我覺得我是好人,但我有時候也會有一些歹毒的想法,你覺得這個鬼是壞的,因爲他害了人,但實際上當他被道人收服後,用在别的地方,也是在幫助别人,除非有些心術不正的人,會利用自己的兵馬去做一些傷天害理的事,但那都是少數。
所以無論咱們是什麽,那并不重要,是好是壞,也許對我們自己來說是重要的,但是對于芸芸衆生,那也不重要。這些東西,關鍵在于怎麽用它,或者用它來做了什麽。
說完他伸出手,做了一個手槍的姿勢,對着我就裝腔作勢的開了一槍,然後問我說,這顆子彈,可以殺死一個無辜的你,也可以殺死一個日本鬼子或者國民黨反動派,現在你告訴我,這顆子彈到底是好是壞?
我不說話了,答案在心裏其實顯而易見。
道士問我,你今天如果隻是來還東西的,那麽你就可以回去了。如果你還有别的事,你現在就說出來。于是我開口問道,大師,你的這些本事難不難學呀?道士面露喜色,然後說,說難也難,說不難也不難,看你爲了什麽去學。你如果是想闖蕩江湖,以此謀生發财,那可能就比較難學了。我想了想告訴他,我想學,我想幫助别人。
道士愣了,沉默了片刻才望着我說,小夥子,你叫什麽名字。
我告訴道士,我姓司徒,白象街的人,我叫司徒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