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監獄的人把父親的屍體送了回來,家裏操辦了喪事,盤點了家産。母親守寡了一年後就改嫁了,改嫁之前,将我托付給了我父親的同母異父兄弟,也就是我的叔父陳丙禮。叔父是做茶館生意的,我就一直在叔父的茶館裏做雜工,那一年,我才十七歲。
坦率地講,即便我知道母親一個女人帶着孩子生活會很困難,即便我知道在當時的思想下沒有幾個人會接受一個寡婦帶着一個十幾歲的孩子,但我還是非常埋怨我的母親,與我共甘苦,卻在患難時她選擇了獨自承擔。
由于是解放初期,表面上軍民大團結的現象,并不能改變每個小地方都有一個江湖的真理。有一天軍隊突然沖到茶館裏,開始抓捕一個看上老百姓打扮的人,在打鬥一番後,那個百姓裝扮的人突然從懷裏摸出一把匕首朝着軍隊的人揮舞着,其中一個士兵就開槍打死了他。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那是我第一次看見死人,而且是死在我眼前的人。作爲老百姓來說,我始終認爲軍隊是除暴安良的,這個人既然被軍人打死,那麽肯定有他該死的地方,果然在軍隊帶走屍體後,其中一個政委打扮的人對叔父說,剛剛打死的那個人,是十年前國民黨反動派安插在本地的棋子,是諜匪,你這個地方收容了諜匪,念在你們不知情,就不追究了,我們今天消滅了敵人,爲毛主席又立了一功。
當時我跟叔父已經吓得渾身發抖,叔父在面對這個政委的說辭時,也隻能連連點頭。之後的幾天,茶館都一直沒有開門做生意,叔父告訴我,店裏出了這檔子事,還死了人,晦氣重,就算開門也沒人來喝茶,大家都避諱着呢。
但其實我心裏明白,叔父和我一樣,是心裏害怕,害怕開門後,被人問起這件事的來龍去脈,不說吧顯得心裏有鬼,說多了吧軍隊又要來收拾咱們,還不如暫時關門謝客,避避風頭。可就在幾天之後,怪事發生了。
那天夜裏原本和以往一樣,我和叔父吃過晚飯以後,就把店裏上上下下打掃了一番,早前那個被槍打死的人留在地上的血迹,已經清洗得差不多了,然後我跟叔父聊了會天,就各自回房睡覺。半夜的時候,聽到一陣瓷器被摔碎的聲音。
那種聲音很奇怪,就好像是有人手裏端碗沒有端穩,于是碗摔在地上被打碎的聲音。起初隻有一聲,但是很快出現了第二聲,接着那摔碗的聲音開始密密麻麻的出現,那種感覺就好像有很多人同時把手裏的碗摔碎一般。我本來開門打算去看看出什麽事了,是店裏遭賊了嗎?
如果是賊的話,應該是偷偷摸摸的生怕出了動靜才是,怎麽會這麽明目張膽呢?可就當我打開房門循聲走過去的時候,路過叔父的房門口,卻被他一下子拉住我,然後就把我拉進了自己的屋裏。我正要問他發生什麽事了,這麽大動靜怎麽不去檢查一下,卻隻見叔父臉色慘白,渾身發抖,隻是一個勁搖頭,感覺想要說話,卻說不出口一樣。
就這樣又過了一小會兒,途中摔碗的聲音基本上沒有間斷過,感覺如果是有人在故意摔碗的話,那這輩子的碗都讓他給摔了個幹幹淨淨,然後終于消停了。
我聽見沒聲音了,于是就問叔父要不要去看看,叔父還是一個勁搖頭,并用手死死抓住了我的袖子,看樣子也沒有要讓我去的意思。之後的半夜時間,我和叔父就一直維持着這樣的姿勢,無論我問他什麽,他都搖頭不答,但是從他的表情來看,他顯然是知道點的,也許是沒準備好,也許是沒想好怎麽開口,我們就這麽坐着,直到雞打鳴,天開始亮起來。
眼看天色亮了,叔父才放開了我的袖子,但是他卻當天第一次開口說話,是在叮囑我,你坐在這裏别動,我去看看。說完叔父就輕手輕腳地打開房門,朝着昨晚摔碗的聲音傳來的地方走過去。
茶館就那麽大一點,很容易就分辨出來,那聲音是從大堂裏頭傳來的。而大堂裏,除了有茶壺酒罐等陶瓷的東西之外,每個小方桌上都擺了8個蓋碗茶的茶杯,因爲這幾天沒有待客,所以全都口下底上地倒扣着,這樣就不用每天都清洗一次。而我和叔父傻坐着的那一夜,我就想到,那摔碗的聲音,就肯定是從大堂傳過來的,那些被砸碎的,也一定是這一大堆瓶瓶罐罐。
隻是這叔父一去就好一陣子,我站在門内叫喊叔父,他卻沒有回答我。于是我忍不住也走了過去,卻看到叔父默默地坐在凳子上抽着煙,地上到處都是碎成小渣的茶杯茶壺。
雖然早就預料到,但是還是被眼前這一地狼藉給震驚到了。我趕緊開始檢查門窗,發現并沒有破損或是有人翻進來的痕迹,那這一地的碎渣子,到底是怎麽回事。叔父苦惱地抽煙,加上昨晚異常的舉動,我知道他心裏一定知道些什麽。
十七歲的我,性子也有些急躁,當母親把我托付給叔父的時候,我也知道母親如果帶着我,将來免不了受很多氣,所以我也很感激叔父的收留。雖然是我父親的兄弟,但是這些年卻并未有多少往來,而反而是在這樣的時候,肯留下我在身邊打雜幫忙。
于是我也希望能夠幫叔父分憂,可是看他一言不發,我也非常着急。接着我蹲到叔父的身邊,對他說,叔叔,昨晚到底發生了什麽,你知道的話就告訴我吧,我是你的家人啊。
這應該是我第一次用家人的口吻對叔父說話,叔父爲人憨厚老實,我實在不相信他會跟人結下仇怨。叔父望着我沉默了一會,至于開口說。孩子,咱們茶館昨晚遇到邪門事了。
邪門事?什麽邪門事。我追問着。叔父告訴我說,你還記得前幾天在我們茶館裏被當兵的打死的那個特務間諜吧?我說記得,這種事發生在眼皮底下,想忘記也不太可能啊。
叔父愁眉苦臉的說,我算了算日子,昨天晚上應該是那個死人的頭七,頭七一般都是要回魂的。他死在咱們這兒,還是被槍給打死的,肯定是心有不甘,所以昨晚上趁着回魂,上咱們這兒來大鬧了。
我雖然上的是舊學,接受新思潮的時間也沒多久,但是叔父這番話說出口,卻頓時讓我不知道怎麽接話。因爲我覺得太過于荒唐。這當兵打仗死了那麽多人,大多也都是被槍炮給打死的,爲什麽就沒出這檔子事呢?于是我問叔父,叔叔你可不能亂說,這人死了就是死了,哪來的回魂這碼事,那都是那些牛鬼蛇神編出來吓唬老百姓的。
昨晚上要麽是野貓,要麽是老鼠,打碎咱們的東西罷了,你恐怕是自己吓唬自己吧。
我試圖用我的方式去安慰叔父,雖然我相信這滿地碎渣絕非野貓或者耗子造成的,但是要我相信這是一個死人的鬼魂回來大鬧,卻也有些困難。
叔父卻唾了我一口,然後說,你小小屁娃兒,你懂個啥子?昨天晚上你出了房間想過來看,我一把拉住你,你知道爲什麽嗎?我問道,爲什麽呀?叔父說,那就是因爲我知道那是鬼在發脾氣砸東西,要是讓你這麽走過去,沖撞了亡魂,鬧得更兇不說,你還會有危險的!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說,叔叔你别亂想了,你們呀,就是老舊思想,總覺得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都是妖精啊,鬼魂給弄出來的,越是這麽想你心裏頭就越信。
我雖然嘴上笑着,但是心裏對叔父昨晚因爲擔心我而攔住我的行爲,還是有些感動的。可是叔父卻說,我不是胡亂說的,因爲在響聲沒開始之前,我就看見那個死人了。
叔父這麽一說,我再次啞口無言。叔父是一個很誠懇的人,平時憨厚慣了,連玩笑都很少跟人開,偶爾有茶客逗樂幾句,叔父也隻是傻傻地笑着。此刻他這樣說,雖然匪夷所思,但我卻開始有點相信了。
叔父接着告訴我,自己睡到半夜的時候,突然感覺自己睡的房間裏有異響。當時房間裏沒有開燈,叔父也睡得迷迷糊糊的,但是感覺那聲音離自己越來越近,也越來越大聲了。
我趕緊問叔父,那是一種什麽樣的聲音。叔父說他形容不出來,感覺上很像是有人在用一種非常急促的速度不停喘着大氣。還伴随着那種類似嗓子呼喊過度後的沙啞感,這種急促的感覺,有點像一個人特别生氣卻又說不出話的感覺。叔父說,本來店裏出了這樣的事情,自己心裏也是發毛的。
想着老老實實做點小本生意,給人茶水,那也算是在積德了,誰料到人就中槍死在自己跟前呢。可是當這個聲音出現的時候,叔父并沒有朝着那方面去想,當下睡得迷迷糊糊也隻想弄明白到底是什麽聲音,于是撐起身子來打算去開燈看看,卻在起身的一瞬間,臉上突然出現了一陣蓦然的緊縮感。
叔父說,那種感覺就像是出了一身汗之後,突然刮來一陣風的感覺。這一下子叔父就徹底清醒了,人醒過來後的第一反應是回想自己是不是做夢了,但是卻發現自己身體已經坐起來了,加上那聲音還在耳邊回蕩,臉上的感覺也如此真切,叔父這才吓壞了,趕緊掙紮着沖過去打開了房間裏的燈,開燈的一瞬間,眼睛因長時間在黑暗裏,顯得非常刺眼,即便如此,叔父也陡然看見了自己的床跟前,站着一個微微駝背、聳着肩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