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陸追将那些書冊畫卷全部謄抄臨摹完後,時節也恰好剛過立秋,衆人便重新購置馬車收拾行李,一路北上前往王城。
雖已過了炎夏,可秋陽依舊灼灼似火,走在官道上被暴曬的滋味不好受,再加上南海戰事尚未平歇,皇上反正也不在宮裏,因此一行人倒是不着急趕路,一路走走停停遊山玩水,直到隆冬降雪,方才終于抵達王城。
大當家與二當家都不在,可也沒耽誤山海居賓客盈門的好生意。小二忙得腳不沾地,剛将這一桌的菜上齊,餘光便看到又有一群客人上了樓,趕忙滿臉堆笑迎上去:“幾位——”一句客套話還沒說完,他卻又愣在原地,揉揉眼睛再一看,面前這笑吟吟的白衣男子,不正是這山海居的二當家?
“怎麽,不認得我了?”陸追将白色大氅脫下來,笑道,“去,弄些酒菜來。”
小二喜極而泣,一邊連聲答應,一邊将衆人迎到雅間内。幾片細雪飄進窗棂,陸追捧着熱茶啜飲一口,感慨道:“一轉眼都三四年沒回來過了,時間過得可真快。”
陶玉兒看着窗外熟悉的街道,也有些感慨,暗想這一别三四年,先前那米油行怕是早就變成了落滿灰塵的廢墟。隻有嶽大刀無憂無慮,脆生生問蕭瀾,那處新買的宅子在何處。
“金玉坊飲馬胡同,在哪裏?”蕭瀾問陸追,“離這裏應當不遠吧?”
“不是不遠,是近得很。”陸追笑笑,“喏,看到那處寶塔了嗎?後頭就是飲馬胡同,是個鬧中取靜的好地方,挑得不錯。”
“王城可真熱鬧。”嶽大刀趴在窗口,“怪不得那些四面八方的商人,都喜歡往這裏跑。”
“吃過飯後,讓阿六帶你出去逛一逛吧。”陸追笑道,“往西還有一處集市,那裏更熱鬧。”
幾人說話間,小二已經上齊了菜,依舊都是陸追愛吃的口味,當中一隻油汪汪的大蹄髈,說是溫大人在臨走前特意叮囑的,若是二當家回來了,頭一頓飯一定要吃這八寶醬蹄髈,不吃不行。
“有什麽講究?”陸追問。
小二笑着擺手:“沒講究,這是大人研究出來的新菜,朝中大人與江湖裏的朋友都吃過了,就隻剩下二當家一個人還沒嘗。”說完又壓低聲音,“皇上吃了都說好。”
陸追夾了一筷子:“想起來了,這是當年我與大人一起翻殘破古書,看到裏頭有記紅玉蹄髈的醬法,就一起研究了三天,隻是菜譜還沒寫成,我就南下去了洄霜城。”或者說,是被某人綁架去了洄霜城。
蕭大公子淡定道:“挺好吃。”
陸追在桌下踢他一腳,眼底帶笑。
一頓飯吃完,身上也暖和了起來。從山海居到飲馬胡同,也不用騎馬,走路穿過兩條小巷便是,蕭瀾新買的宅子不臨街,門口也不氣派,隻有三四級青石闆的台階通向一扇朱紅木門,青色屋檐上落滿積雪,在暖融冬陽的照射下正化成水,一滴一滴濺落在地。的确如陸追先前所說,是個隐匿在王都繁華喧鬧中的清靜之地。
“來。”蕭瀾牽着他的手,踏過石闆進了小院,木門“吱呀”聲打碎寂靜,一陣暗香迎面襲來,是牆角一株寒梅,正獨自開出滿樹紅花。
“喜歡嗎?”蕭瀾問。
陸追點頭,他先前隻知飲馬胡同裏挺安靜,卻不知原來還有這處别有洞天的幽深宅院。新雇的老管家笑着接過行李,又帶着其餘人去了客院,隻留下蕭瀾與陸追二人,手拉手穿過花園,一道回了卧房。
“從今天開始,這裏就是我們的家了。”蕭瀾抱着他放在桌上,“這兩天看看還缺些什麽,正好和年貨一起置辦。”
陸追雙手捧住他的臉頰,想要說話,卻也不知道要說什麽。心裏實在有太多太複雜的感情湧出,在江湖中愁雲慘霧漂泊半生,此番終于得以撥雲見日,再也不會有分離、追殺與病痛,在飛柳城有家,在陽枝城有家,在王城也有家,夏有繁花冬有白雪,他想不出自己還缺些什麽,似乎一切都變成了最完滿的圓,餘生也隻剩快活無憂。
“哭什麽?”蕭瀾微微皺眉,拇指蹭過他泛紅的眼眶。
陸追道:“高興。”
蕭瀾伸手将他攬入懷中,在發間溫柔落下一個親吻。
晚些時候,王城的百姓們聽說陸公子回來了,也帶着臘肉點心與雞蛋前來串門,媒婆更是争先恐後坐着轎子往金玉坊跑,生怕晚了肥肉會被别人搶走,可誰知卻都撲了個空。阿六笑容滿面态度良好,揣着袖子站在門口接客,找我爹?我爹和我娘出去逛了,要三更半夜才會回來,來來來大家進屋喝茶啊,喝茶,别客氣。
媒婆險些背過氣,出去遊曆三四年,回來這就有媳婦了?也不知是哪個江湖裏的狐狸精。
西邊集市裏,蕭大公子正牽着陸追的手,一個一個小攤挨個仔仔細細逛過去,即便寒風料峭,也依舊悠閑惬意。
一個月後年關臨近,南面也有好消息傳來,楚項叛軍已被悉數剿滅,楚軍大獲全勝,南國邊境亦重獲安穩,于是原本就熱鬧萬分的王城,更是因此多了幾分喜慶,百姓紛紛湧上街頭載歌載舞,連樹上都纏滿了各色錦帛,宛若春日百花盛開。
除夕當夜,一家人圍坐在火爐旁守歲,八盤涼菜配好酒,火鍋裏還咕嘟咕嘟煮着羊肉,陸無名微醺獨酌,另一邊,是陶玉兒與陸追在說着家常包餃子,阿六拉着嶽大刀在門前點爆竹,噼裏啪啦紅雪紛紛,讓整座小院都染滿祥和之氣。
大年初八,陸追起了個大早,獨自進了皇宮——這也是楚淵給他的特權,可以自由出入藏,想待多久都成。蕭瀾原本想一道過去,卻被嚴詞拒絕,明玉公子揣着手瞥他一眼,道:“你又不愛看書。”
“可我愛看你啊。”蕭瀾從身後抱住他,“你看書,我看你,兩不打擾。”
那就更不成了,陸追将他一巴掌拍開,自己整整衣裳上了轎子。被你這兩道目光直勾勾盯着,書一定是看不下去的,說不定還要做些别的事情,那可是在皇宮,若是哪位老大人恰好進來撞到,估摸會受驚昏厥。
于是蕭瀾隻好蹲在門檻上,雙手撐着腦袋,郁郁看馬車遠去。
大過年的,爲何要跑去皇宮看書。
我也在外頭給你建一座書院成不成。
宮裏的小太監都認得陸追,很快就準備好香茶點心,恭恭敬敬退了出去。屋門一關,四周便更加寂靜起來,陸追登着梯子攀到最高處,一本一本名錄仔細看過去,總歸閑來無事,他想找找曆年關于玉雕的記載,說不定能尋到白玉夫人雕像的下落。
各類書卷浩瀚如海,粗看也有兩萬餘本,莫說是要從中找一段記錄,即便是書堆裏藏個大活人,想找到也并非易事,不過好在陸追也不趕時間,一壺茶一卷書,慢吞吞也能翻上一整天,直到内侍進來提醒,才發覺外頭已是月上中天。
“陸公子就歇在宮裏吧。”小太監扶他起來,“明早再來也方便。”
“那可不成。”陸追道,“還有人在等我回家。”
出了崇陽門,果然就見官道上正有人駐足而立,被月光将身影拉得很長很長。
陸追笑着跑過去:“我忘記時間了。”
“我也剛來沒多久。”蕭瀾抱着他翻身上馬,“書看完了?”
“沒完,明天接着來。”陸追活動了一下筋骨。
蕭瀾下巴抵在他肩頭,耍賴道:“那明日我要跟着,你不準趕我走。”
陸追敷衍答應一聲,又嘟囔:“肚子餓。”
“這般沒出息,連頓禦膳房的飯也沒混上?”蕭瀾笑着打趣,解下大氅嚴嚴實實裹住他,“走,帶你去小街吃馄饨。”
飛沙紅蛟四蹄踏雪,在暗夜中疾馳出一道暗紅色的光來。馄饨攤的老闆手腳麻溜煮出兩大碗馄饨,又添了一勺辣油,在這風雪長夜中,吃起來别有一番滋味。
兩人你一口我一口,在昏黃油燈下吃得有滋有味,後頭卻悄無聲息出現一個光頭胖和尚,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
陸追回頭看了他一眼,問小攤主:“有素食嗎?”
“有有有,豆腐白菜餡兒的。”攤主又煮了一碗,招呼那大師過來吃。和尚倒也不客氣,三兩口吃完後,硬是要給陸追算一卦,就當馄饨錢。
陸追搖頭:“不必了。”
胖和尚卻很堅持,扯着袖子不讓走,而且或許是因爲剛吃飽了肚子,力氣還挺大。
陸追隻好将手伸出來:“那多謝大師。”
胖和尚問:“公子想算什麽?”
陸追想了想,道:“我最近在找一樣東西,大師覺得我可能找到?”
胖和尚果斷一拍大腿:“能能能。”
蕭瀾在旁抽抽嘴角,街邊裝瞎子的道士都知道要先搖頭晃腦一番,你倒好,上來就是能能能,怪不得落魄到連飯都混不上。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