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軍行進數十日後,時時刻刻圍着紅羅刹轉圈的人,除了阿六,還多了一個齊嶺。他已經從父親嘴裏知道了當年那段往事,也知道了這紅衣姐姐就是自己的堂姐——世代經商的家族裏,突然出了一個行蹤詭秘的大漠殺手,他自然又好奇又忐忑,一面爲前塵舊事惋惜,一面又有些隐隐約約的興奮,隻要一閑下來就踮着腳往過瞅,目光比阿六還要灼灼。
阿六問:“吃肉嗎?”
紅羅刹冷冷道:“不吃。”
阿六又道:“是齊嶺讓我送來的,你真不吃啊?那我可吃了。”
紅羅刹不勝其煩,索性轉身背對他。
阿六哼着小曲兒啃肉,心情好。
如此一連數日,齊嶺三不五時就會送些吃食過來,自我感覺與姐姐的關系已經十分親密無間,逢人便得意吹噓。
紅羅刹:“……”
這日暮色時分,陸追一手端着面碗,一手拿着棍子在沙地上劃楞,陸無名在他頭上敲了一下,道:“吃飯就好好吃,三心二意。”
“爹。”陸追問,“楊前輩呢?”
“在賀将軍那頭。”陸無名手裏端了一個小碟子,“看你最近沒什麽胃口,剛剛去夥夫那讨了些鹹菜末,借着下飯吧。”
陸追将碗伸過去,陸無名看了一眼後笑道:“這雞刨一般的小坑,看你扒拉了許久,原來隻吃了一口面,同小時候一個毛病。”
“小時候是挑食,這回是想事。”陸追略略冤枉,一邊辯解,一邊将地上的痕迹用腳抹掉,那是過幾日楚軍的行進路線。想要讓數十萬大軍悄無聲息穿過大漠,一夜之間出現在耶律星面前,顯然是一件不大可能做到的事。因此衆人商議之後,決定将大軍拆爲數路,由佘莽率領先鋒營正面行進,吸引敵方注意力,其餘軍隊則是暗中尾随,在茫茫風沙的掩護下,伺機而動。
父子二人在這頭親熱說笑,另一邊,紅羅刹面無表情跳下沙丘,朝反方向走去。
阿六端着碗小跑跟上,笑容滿面,毫無怨言。
陸無名見狀道:“你這兒子還當真有兩下子。”
陸追一樂:“何以見得?”
“紅羅刹原本殺人不眨眼,最近卻生生被他纏得沒了脾氣,”陸無名道,“不像殺手,倒更像是個鬧脾氣的刁蠻小姐。”
“這爹就說錯了,不單單是阿六,還有齊嶺,還有諸多大楚将士呢。”陸追又吃了一口面,笑道,“一水的糙老爺們,這陣好不容易來了個姑娘,長得還挺漂亮,大家自然高興,吃個烤全羊都要挑最好的腿肉送過去,人心都是肉長的,被焐熱了不稀罕。”
齊嶺笑容燦爛:“姐姐。”
紅羅刹簡短有力道:“滾。”
齊嶺:“……”
好兇。
這晚月色皎皎,夕蘭國大營中正一片寂靜。耶律星站在高崗上,看着不遠處一處大的沙坑,裏頭血迹斑斑,是那些墓園武士平日裏訓練的地方。如同傳聞中一樣,他們不像是人,甚至不像是野人,當真更像是怪物,嗜血兇殘,沒有痛覺,渾濁的眼底永遠閃爍着狂躁與怒意,似乎隻有靠着無窮無盡的殺戮,才能讓心中煩悶纾解些許。
“王上。”胡達罕也匆匆登上高崗,“剛剛前哨傳來消息,有一支楚軍此時已經行進到了胡楊溝,由先鋒官佘莽率領,約兩萬餘人,看方向是沖着我軍大營來的。”
“兩萬楚軍?”耶律星皺眉,“賀曉是瘋了嗎?”
胡達罕道:“我也覺得此事不合情理,已經打發他們繼續去查探了,一有消息會即刻上報。”
“除了佘莽呢?”耶律星問,“還有誰?”
胡達罕道:“未見其餘将領,陸明玉與蕭瀾似乎也未同行。”
“楚軍詭計多端,不可掉以輕心。”耶律星沉思片刻,道,“吩咐下去,全營加強防備。”
“是。”胡達罕又道,“我倒是還有一個想法。”
耶律星道:“叔叔請講。”
“既然這回對方來了兩萬人,我們不妨先放出去一些墓園武士,讓他們試試水。”胡達罕道,“也順便挫一挫大楚的氣焰。”
“好。”耶律星點頭:“那此事就交給叔叔了。”
胡達罕答應一聲,兩人還未來得及走回營帳,前頭卻突然傳來一陣喧嘩。一枚信号彈飛升而起,是有敵來襲的信号。
胡達罕大驚道:“莫非除了那兩萬人,大楚還派出了其餘部隊?”
“不像,信号彈隻有一枚。”耶律星翻身上馬,向着騷亂處奔去。
軍營裏頭鬼哭狼嚎,慘叫一片。所有人都沒有弄清楚,這從天而降的佝偻黑影究竟是人是鬼,他們在睡夢中被驚醒,抓過床頭長刀還未來得及抵抗,就已經被砍去了胳膊,再一低頭,又恰好看到一把鋼刀穿過胸口。熊熊烈火點燃了帳篷,空氣中彌漫着焦糊的味道,在西北風的助力下,不多時就已經有十餘個帳篷被大火吞噬,獨臂老妪睜着一雙血紅的眼睛,枯瘦的手像是奪命的爪,向着馬背上的人狠狠抓去。
“保護王上!”衆騎兵大喊着。耶律星拔刀出鞘,将獨臂老妪打落在地,其餘人紛紛湧上前去,又重新與她纏鬥在一起。胡達罕此時也趕了上來,看清局面後略微吃驚道:“隻有一人?”
“隻有她一個人。”耶律星道,“不過功夫不低。”
胡達罕一招手,立刻便有弓箭手團團圍上。更多的士兵也飛撲過去,像是吸血的虱子一般叮在那獨臂老妪身上,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終于将她徹底制住。
此時天色已經微微發亮,熊熊燃燒的大火也已熄滅,焦黑的殘迹還在冒着青煙,各種桌椅與木樁滾落一地,受傷的兵士們在醫帳前排成長隊,痛呼不絕。此等慘狀,若說是剛被一支軍隊洗劫過倒也罷了,可偷襲者卻隻有一人,還是個獨臂駝背的老太婆,傳出去何止是丢人,簡直就是顔面掃地。耶律星看着面前被五花大綁,卻依舊在破口大罵的婦人,沉聲問道:“你究竟是誰?”
獨臂老妪慘笑着看他,卻又偏偏不說話了,隻狠狠啐了一口。
耶律星想起紅羅刹在離開之前,曾經說過楚軍大營中有一名高手,兇狠毒辣殺人如麻,也是老太婆,應當就是面前這人。可如此一推,他反而有些分辨不出大楚究竟想要做什麽——先派一個老太婆來偷襲,再派出一支區區兩萬人的軍隊,讓這兩撥人排着隊白白送死?
胡達罕也有些費解,他差人先将那獨臂老妪帶了下去,又道:“王上怎麽看?”
“佘莽的軍隊還有幾日能到此地?”耶律星問。
胡達罕道:“七日,可要派人率軍迎戰?”
“不必離開大營,就在原地守着,以免落入楚軍圈套。”耶律星道,“再加緊訓練那些墓園武士,準備迎敵。”
胡達罕答應一聲,下去做準備。耶律星獨自出了大帳,看遠處紅日噴薄而出,眼底卻始終隻有一片沉沉餘燼。
……
周堯狠狠吐了口嘴裏的沙子,看着天邊高懸明日,從未覺得這太陽如此他娘的招人喜歡過。身後數萬大軍也是一臉喜色,隻差将那幽幽泉四人擡起來抛上天——自古有進無出的無人絕境,衆人在出發前都是抱了必死的心态,誰曾想在風沙中漫無方向艱苦跋涉幾十天後,還當真能順利鑽出來。
蕭瀾也松了口氣,對周堯道:“辛苦。”
“也不知大軍那頭怎麽樣了。”周堯坐在沙地上,往赫赫沙漠的方向遠眺一眼,恨不得這陣就能看到賀曉發出的信号彈,前後夾擊對夕蘭國大軍展開攻勢。
“先找個僻靜處安營紮寨吧。”蕭瀾拍拍他的肩膀,“此行任務已經完成一半,剩下的,就隻有安心等待了。”
而另一頭的先鋒官佘莽,幾日後也順利抵達目的地,排兵布陣于夕蘭國大營的正前方,戰旗揮動呼聲震天,雖隻有兩萬人,卻活活吼出了二十萬的架勢。由于這一切實在太過莫名其妙,因此雙方雖說實力懸殊,夕蘭國大軍卻也不敢輕舉妄動,隻在胡達罕的命令下嚴防死守,并未主動發起攻擊。
“這幫孫子。”佘莽罵一句又一擡手,對面夕蘭國大軍紛紛握緊盾牌□□,還當他是要下令進攻,誰知片刻卻隻有兩人騎馬而出,未持任何兵刃,反而“嘩啦”展開手中一卷錦帛,開始大聲朗誦起來。
夕蘭**中雖也有不少人通曉漢話,卻無一人能聽懂對方在說什麽,再一看他二人裝束奇異,赤足散發,滿身鈴铛身插雞毛,臉上還塗着油彩,完全不像是将士,于是便趕忙向耶律星上報,說是敵軍有巫師在陣前念咒。
烈日灼灼,燒得人心窩子都疼。馬背上那兩名閩中來的士兵嗓子冒煙,心裏也很苦,原來這還是個苦差事。
作者有話要說:=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