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姓齊,是晉地大戶人家的少爺,那闊氣,那威風。”獨臂老妪慢慢回憶着往事,“我從未見過那麽好看的男人。”
陸追替她斟滿一杯茶。
“那時我已經二十五了,他還隻有十八歲,帶着商隊想要穿過牛峰沙漠,卻迷了路,稀裏糊塗就闖進了胡匪的窩裏。”獨臂老妪呵呵笑起來,“你且說說,哪裏會有這麽蠢的人?”
陸追問:“前輩當時也在那胡匪幫中?”
“我不單單是在胡匪幫中,還是那裏的大當家。”獨臂老妪道,“其餘人要殺他,我卻不答應,好吃好喝供着他,答應在風沙季節過後,就送他回玉門。他高興極了,一天到晚跟在我後頭,還叫我姐姐,說要帶我去南邊的長幹城裏喝好酒。”
看着她眼底的華光,陸追也跟着一道輕輕笑。大楚的富家少爺與大漠中的女匪頭目,聽起來雖說頗爲傳奇,卻隻可惜,這故事看起來也不像是有了一個好的結局。
果真,獨臂老妪說着說着,表情便逐漸黯淡下來。在風沙季後,她如約将情郎與商隊護送到了玉門關,癡癡看着馬隊逐漸隐沒在黃沙盡頭,隻等着來年桃花開時,他會來接自己回鄉。
“其餘人都笑我,我也不在乎,一天天挺着肚子等他,等啊,等啊,一等就是五年。”獨臂老妪道,“五年過去了,我才想着,他原來是騙我的,隻想哄着我送他回家,回家了,就不管我了。”
“前輩沒有去找過他嗎?”陸追問,“或許他曾來過,卻又迷路了呢?”
“晉地那麽大,你且說說,我要去哪裏找?”獨臂老妪笑得古怪而又自嘲,“他從來就沒有細說過,他就是不想我去找他。”
陸追又試探:“那首歌謠呢?”
“我自從出生就一直在大漠,從未見過桃花與杏花,他就編了這首歌謠唱給我聽,天天唱,日日唱。”獨臂老妪道,“自他走後,我在大楚從南走到北,卻再也沒有遇到過一個聲音比他更好聽的男人。”
陸追又替她斟滿茶杯。
“無人絕境……”獨臂老妪雙目無神看着前頭,“你說說看,他會不會是想來找我,卻沒能穿過那片沙漠?”
陸追道:“有可能。”
“蠢,蠢啊。”獨臂老妪呵呵笑起來,“就一直這麽蠢,回回都迷路,怎麽就回回都迷路呢?”她聲音嘶啞,說着說着,笑便又成了哭,嗚嗚咽咽,整個人都跌在地上,看起來枯瘦幹癟,如同被抽幹了所有的光華與靈魂。
陸追心裏歎氣,沒多勸,隻道:“我去将那羊皮卷取來給前輩。”
獨臂老妪并沒有理他,隻在嘴裏自顧自繼續哼唱,桃花紅,杏花白,郎騎竹馬,繞床來。
晚些時候,陸追将那張羊皮紙送了過來,用絲絹裹着,同時不忘誠懇而又愧疚地叮囑,說是先前沒注意,被駱駝尿淋了一淋,前輩隻留個念想就好,千萬别……别睹物思人,拿來貼在臉上。
阿六也垂手站在陸追身後,跟着幹笑。
獨臂老妪收起羊皮紙,也沒再多言,顫顫巍巍回了卧房蒙頭大睡,睡了三天三夜後醒來,就又恢複往常的聒噪,吵着要吃肉喝酒,見到陸追也照舊一臉嫌棄,隻問蕭瀾何時才會回來。
陸追坐在石桌旁,吃着點心道:“說不準,估摸還得有一兩個月。”
獨臂老妪用殘缺不全的牙嗑着瓜子,嘴裏嘀咕抱怨,煩得很。
陸追單手撐着腦袋,該吃吃該喝喝,氣定神閑。
大漠深處,蕭瀾正将水囊遞給一名士兵,道:“怎麽沒去吃飯?”
“蕭少俠。”那士兵趕忙站起來,“有些頭暈,沒胃口。”他嗓音沙啞面色發紅,看着像是染了風寒。蕭瀾遞過來一瓶藥,道:“今晚好好睡一覺吧。”
“多謝蕭少俠。”對方接到手中,又趕忙解釋,“隻是小毛病罷了,不會誤事的。”
“病了就好好歇着,不必強撐着做事。”蕭瀾拍拍他的肩膀,“快回去睡吧。”
那士兵答應一聲,轉身回了帳篷。蕭瀾獨自登上沙丘,對陸無名道:“今晚怕是要起風,前輩也早些休息吧。”
“方才在說什麽?”陸無名問。
“哦,沒什麽。”蕭瀾道,“他染了風寒,我讓他不必守夜,早早打發回去歇着了。”
陸無名随口道:“他便是臨出發前,佘莽說要你多加關照的那個年輕人?”
“是,他叫齊嶺,原是晉地有錢人家的公子,卻不願子承父業,反而自幼就立志要參軍戍邊。”蕭瀾道,“極有主見,佘先鋒挺喜歡他。”
陸無名點點頭,又叮囑一句:“過幾日行動時,要多加小心。”否則我那傻兒子又要生氣,一想就頭很疼。
夜色很快便席卷了整片沙漠,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此時此刻,大多數人都已經睡去,而在夕蘭國的主帥營中,卻依舊有燭火在跳動。
胡達罕坐在地氈上,正對耶律星道:“已經在趕來的路上了,約莫再過五日,就能帶來見王上。”
耶律星點頭,道:“辛苦叔叔。”
“王上,”見他心情似是不錯,胡達罕又趁機道,“先前的事情,過去了也就過去了,不必放在心上。”
耶律星一笑,道:“我還以爲叔叔又要勸我,将這畫像取下來。”
胡達罕順着他的目光,也瞥了眼帳中陸追的畫像,陪着一起笑道:“王上既然喜歡,那就一直挂着吧。”否則光說這連月來一次又一次的失利,火憋在心裏出不來,怕是又有人會吃虧——有這畫像在,至少能讓他神情和緩些許。
蕭瀾的名字在夕蘭國的軍隊裏,已經成爲了不詳的征兆,所有人都知道,隻要在戰場上遇到他,就永遠都不會有好事發生,流血、失敗、犧牲——甚至連王上也逃不過這魔咒一般的定律,初次交鋒就被奪走飛沙紅蛟,再次見面,又毀了耗費巨資搭建出來的石陣鬼城,更連帶着将國師的性命也賠了進去。至于這一回,雖說奪回了金麒麟,卻又傷了胳膊,當然也有人說這傷并非蕭瀾所爲,而是王上心心念念的陸明玉,可那又有什麽區别呢?非但沒有挽回顔面,反而讓整件事情聽起來越發糟糕倒黴三分。更别提那月兒灣的火藥,被炸死的士兵與幽幽泉向導,以及刺殺失敗,反而臭着臉罵人的紅羅刹,這諸多事情,不管哪一件哪一樁,想起來都分外憋屈窩囊。
于是夕蘭**營便被籠罩在了一片愁雲慘霧裏,而在這一片死氣沉沉中,唯有胡達罕每日依舊忙碌,也不知在做些什麽。
耶律星道:“叔叔回去歇着吧。”
“是。”胡達罕站起來,“王上也早些休息。”
耶律星微微點頭,親自送他出了大帳,自己卻并沒有睡覺,而是繼續坐在案幾後,看着前方的軍機圖與另一側陸追的畫像,白衣飄逸,俊秀儒雅——他的眼底依舊有傾慕與贊歎,就像初見時一樣驚爲天人,可除了這些,在兩年的戰役與風沙打磨下,生長更多的卻是不甘與怒火。他已經在蕭瀾手中吃了太多次虧,心裏也像是長出一棵挂滿利刃的枯樹,對殺戮與雪恥的深深渴望已根植在血液裏——他不單單想要奪走陸追,更想在蕭瀾面前,奪走他心愛的人。
晨光浸染着每一顆沙礫,每一縷風。陸無名問道:“一夜沒睡?”
蕭瀾笑道:“自然不是,不過見前輩昨天胃口不好,所以我便早起熬了些粥。”
陸無名:“……”
蕭瀾将碗遞過來:“明玉也極喜歡吃。”
陸無名喝了一口,就尋尋常常一碗白粥,沒味,不稠,賊寡淡,于是不由悲從中起,那小崽子多少也是在王城開過大酒樓的人,什麽山珍海味沒有吃過,臨了卻被這一碗米粒都能數清的稀粥騙走,老子真是情何以堪。
蕭瀾自覺道:“手藝不好,以後多練。”
陸無名幾口喝完,道:“走吧,出發。”
蕭瀾答應一聲,招呼其餘人翻起黃沙,将安營紮寨的痕迹掩埋幹淨。
由于衆人此行的目的并非打仗,而是裝神弄鬼,因此一路前行都極爲小心。這日暮色時分,在一片飛濺不散的彌漫黃沙裏,一名男子突然策馬沖出,表情惶急萬分,隻顧蒙頭蒼蠅般向前狂奔,而在他身後,則是數十名騎着戰馬的夕蘭國士兵窮追不舍,嘴裏大喝大叫,似乎是在讓他停下,可前頭那人又哪裏肯聽,非但沒有停,反而用力一踢馬腹,催促它再快些跑。夕蘭國打頭那人看在眼中,眼底閃過一絲惱怒,右手索性從背後箭筒抽出三支箭羽,彎弓滿月急射而出。
尖銳的箭矛割裂空氣,一路帶起的細風将黃沙也斬成兩段,眼看那寒光就要沒入男子的脊背,卻突然有一條鐵鞭當空而至,堪堪掃斷了奪命利箭。
齊嶺一溜煙躲到蕭瀾身側,這才暗自松了口氣。
那一小支夕蘭國騎兵急急勒緊馬缰,總算意識到這根本就是一個圈套,他們看着前方不遠處那跨馬而立的殺神身影,以及在他身後,幽靈般接二連三從沙塵中冒頭的楚軍,手心逐漸沁出冷汗來。
作者有話要說:=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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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小追:爹!爹!稀飯好吃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