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大沙鹫站起身,眼底一片陰鸷。他先是覺得這一切或許都是納木兒的圈套,設下所謂的迷陣,派心腹來殺了自己,可當他的視線接觸到那閃着寒光的鐵鞭時,卻很快就反應過來面前的人最有可能是誰——那是納木兒絕對無法籠絡的力量,是楚軍中的一隻獵鷹,一匹野狼。
烏金鐵鞭在沙地中炸開一片黃塵,讓四周景象都模糊了起來。大沙鹫向後滑開兩步,手中兀然出現一對圓月彎刀,大吼一聲沖向蕭瀾,他雖說身形粗壯,卻又有着超乎常人的靈巧,每一刀刺出都帶着風響,顯然是傾注了全部的力量。
僅僅過了數十招,蕭瀾就覺察到對方一直在有意貼着自己,讓兩人之間容不下一拳,如此一來,烏金鐵鞭自然就不能傷他分毫,甚至還成了負重的累贅。他閃身想要保持距離,大沙鹫卻像幽魂一般同時漂移,看架勢恨不得緊緊粘在他身上。蕭瀾被這下三路的打法擾得心煩,索性舍棄了鐵鞭,擡手就是一記老拳,以将他的臉打得歪向一邊。
大沙鹫猝不及防,往後踉跄兩步。
“我夫人還在外頭等。”蕭瀾活動了一下手腕,警告道,“若你再死不要臉貼上來,當心被他打。”
大沙鹫擦掉嘴邊的血迹,聽到“夫人”二字,心裏卻反而明白幾分。他不覺得蕭瀾會布陣,畢竟兩軍交戰已一年有餘,卻從未聽過楚軍營中有什麽了不得的迷陣,所以這能困住自己的鬼打牆,隻能是陸追所爲。
這幻境中沒有空氣流動,若兩人站定不動,那些細微的沙塵也便安靜伏在地上,像一幅死寂沉沉的畫。大沙鹫暴突的雙目盯着蕭瀾,試圖用滿身殺機來掩飾内心的細微慌亂,他不知這不合常理的一切究竟是隻因爲幻覺,還是陸追當真有通天的本事,能夠用陣法困住那在大漠中橫行肆虐的風。
烏金鐵鞭在空中張開利齒,是騰空而起的一條毒蛇。大沙鹫握緊彎刀全力應對,他不得不将所有疑慮暫時抛至一旁,每一招都直奔奪命而去——無論這詭異的陣法背後是死門還是活路,他都必須先殺了蕭瀾,方才能争取到更多機會。
沙塵彌漫,寒光凜冽。世界是漆黑的,隻有微弱的光從雲間透出,像是出自黯淡的冬陽,又像是颠倒了天地後,從煉獄中燃起的火。
風逐漸冷了起來,吹在臉上如細碎的針。陸追回過神來,他活動了一下僵硬的手腳,撐着坐在沙丘上,忐忑不知蕭瀾究竟會不會是那兇蠻國師的對手,也不知迷陣中此時究竟戰況如何。
快結束了吧。他擡頭看了一眼天色,雲絮如同破碎的棉花,沉沉墜墜,壓得人喘不過氣,原想閉目靜心片刻,耳邊卻突然傳來了隐隐的馬蹄聲。
陸追心裏一滞,站起身向遠處看去,果然就見一支馬隊正在馳騁,不用猜也知,那定然是耶律星率人來找大沙鹫。數十匹駿馬一路掠過大漠,滾滾黃沙伴着天邊孤陽,那景象如末日來襲。陸追隐在沙丘後,手心一枚煙哨升騰而起,在隻有風嘯的大漠中,這尖銳的哨音便顯得尤爲刺耳起來,耶律星猛然勒緊馬缰扭頭看過來,在半空中炸開的煙花轉瞬即逝,隻留下一道青色煙痕,被風吹散在沙丘後。
“王上。”下屬猶豫,“會是國師嗎?”
“去看看。”耶律星調轉方向,率人趕了過去。
白煙攪着黃沙,空氣中又濕又粘,那是轉瞬即逝的幻境,卻足以令人膽戰心驚。馬隊很快就停了下來,耶律星四下環顧,不知方才那短暫的煙雨白霧是怎麽回事,周圍下屬亦是面面相觑,不敢再前行一步。
許久之後,耶律星咬牙道:“撤!”
馬隊沿來路折返,很快就消失無蹤,那背影甚至有些倉皇。待到四野重新安靜下來,陸追才稍微松了口氣。大漠中并非處處都能布陣,方才那昙花一現的障眼法,也僅僅隻能勉強用來唬人,若耶律星再往前走兩步,他就會發現周圍景象如故,并沒有什麽兇險陣法。
天色又暗了幾分,遠處那陰雲密布的迷陣卻依舊沒有被打散的迹象,陸追内心忐忑,一面擔心蕭瀾,一面又怕耶律星會帶着更多兵馬前來尋人,将陣法擾亂。種種念頭在同一時間湧入腦海,握緊的拳頭也讓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卻絲毫覺察不到疼。
大沙鹫向後跌坐在地,赤紅的雙目幾欲脫出眼眶,雙手痙攣着想要抓住那脖頸上纏着的毒蛇,卻隻能徒勞。尖銳的倒刺刺入血肉,絞斷骨骼,将最後一絲生機也隔絕在外,渙散瞳仁所倒映出最後一片天,依舊挂滿了黑色的雲。
他至死也未能沖出這迷陣。
蕭瀾收回鐵鞭,用一塊帕子倒滿藥水蓋在他臉上,打燃火折丢了過去,讓屍體熊熊燃燒起來。待到火熄滅後,他又從袖中取出一張羊皮紙,用彎刀深深釘入沙裏,上頭卻隻沒頭沒尾寫了八個大字。
滅門之仇,血債血償。
漆黑的風吹過掌心,帶來陣陣刺痛。陸追看了眼自己血淋淋的手,深深歎了口氣,卻也無心去包紮,隻是又一次踮腳看向遠方——不過這回總算沒有再失望。
看着那熟悉的身影,陸追内心兀然湧出巨大的喜悅,感情太過濃烈,逼得雙眼幾乎要落下淚來,他不顧一切跳下沙丘向前跑去。蕭瀾見着心上人遠遠奔來,眼底也泛上笑意,索性不走了,隻站在原地張開雙臂,等着軟玉溫香抱滿懷。
臨到跟前,陸追卻反而頓住腳步:“你受傷了?”
蕭瀾依舊維持姿勢:“皮肉傷。”
“傷得重不重?”陸追着急上前,握着他的胳膊上下。蕭瀾長臂一攬,将人抱進懷裏揉了揉:“管它,先讓我抱一會兒。”
“當真沒受重傷?”陸追不放心。
“沒有。”蕭瀾道,“我倒是想弄些重傷,好讓你更心疼心疼我,隻可惜對手不争氣,不肯給我這個機會。”
“又胡說。”陸追替他擦了擦臉上的血,道,“耶律星果然來了,不過你說得沒錯,他的确極爲謹慎多疑,在進入水月幻象後,很快就匆匆離開了。”
蕭瀾問:“見到了?”
“沒有啊。”陸追道,“我在沙丘後,他怎麽可能見到我。”
“我是說,”蕭瀾換了個說法,“你看清他的臉了?”
陸追點頭:“嗯。”
蕭瀾又問:“那想起什麽了嗎?”
陸追這才反應過來,哭笑不得道:“我連你都沒想起來,又哪裏會想得起來他。”
蕭瀾甚是滿意:“那就好。”
“……”陸追捏他一把,将人拉到沙丘後找出包袱,裏頭是一套衣裳,怕的就是蕭瀾若在打鬥中受傷,還能有個掩護,不至于穿着血衣回營。
天色已暗,蕭瀾道:“轉過去。”
陸追奇道:“你還怕我看你不成?”
蕭瀾做出腼腆的姿态來:“嗯。”
“快些!”陸追催促。
蕭瀾歎氣道:“那先說好了,可不準心疼。”
陸追敷衍答應一聲,親自替他解開外袍,見裏衣更是血痕斑駁,被染紅了大半,心下難免一悸,問:“疼嗎?”
蕭瀾答曰:“皮厚,不疼。”
陸追不再理會他的貧嘴,将深一些的傷口處理好後,又幫他穿好厚厚的棉襖,站起來道:“上來。”
蕭瀾受驚:“啊?”
陸追道:“我背你。”
蕭瀾連連搖頭:“我又不是傷得走不動路,都是些皮肉——喂!”
陸追背着他颠了颠,命令:“抱好!”
蕭瀾沉默環住他的脖頸。
“你就别再運功了,免得傷口掙裂。”陸追道,“我帶你回去。”
蕭瀾問:“我重不重?”
陸追氣沉丹田:“重。”
蕭瀾:“……”
蕭瀾抱緊他:“重也不下來。”
陸追笑,用腦袋蹭蹭他:“睡會兒。”
蕭瀾下巴抵在他耳邊,感慨道:“原來有人可依靠,是這種感覺。”
這句話說得輕,卻攪得陸追心裏又酸又甜又心疼,更是憑空生出幾分保護欲來。穩穩背着他一路前往營地,熟門熟路回了營帳中。
蕭瀾坐在床邊:“你有沒有覺得外頭有些過分安靜?”
“意料之中。”陸追道,“大沙鹫失蹤,沙漠中|出現了新的迷陣,耶律星肯定大發雷霆,營地中自然人人自危,噤若寒蟬,這當口,誰還敢大聲喧嘩觸他黴頭。”
蕭瀾點頭,又道:“那你猜他還會不會去找大沙鹫?”
陸追替他包紮傷口:“國師丢了,也能不去找?”
“難說。”蕭瀾道,“第一回去找,卻被迷陣困住倉皇而逃,第二回若舊事再演,一來不知道還能不能逃掉,二來即便是逃了,也極丢人。”
陸追合上藥罐:“若他不去找,大沙鹫的屍體很快就會被黃沙掩埋,那血書可就白寫了。”
“耶律星不會親自去找,卻不代表不會派人去找。”蕭瀾道,“如你所說,那可是國師。”
“這麽貪生怕死,還會有人替他賣命?”陸追不解。
“這不叫貪生怕死。”蕭瀾一笑,“雖說人命無貴賤,可在行軍打仗時,一個将軍與一名士兵,所發揮的作用是截然不同的,重要程度也是不一樣的。所以在有危險的時候,士兵第一要保護的,就是将軍的安全,明白我的意思嗎?”
“明白。”陸追了然,又啧啧,“沒想到,你還會在我面前說耶律星的好話。”
蕭瀾慢條斯理,自己纏緊手臂上的繃帶:“我像是這麽小心眼的人?”
“名字都不讓我提,也的确和豁達扯不上邊。”陸追提醒,而且你還打了我一巴掌。
“好吧,我就是小心眼。”蕭瀾拍拍他的臉,“歇會吧,我出去看看。”
陸追目送他出了營帳。此時做工的人們已經回來,正在排隊等着吃飯,張茂小跑到蕭瀾身邊,低聲道:“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怎麽?”蕭瀾道,“覺察到了?”
“下午的時候,有一隊人馬急匆匆過來,開口就問我有沒有什麽異常,我說沒有,所有人都在做活,又問他們出了什麽事,對方卻什麽都沒說,隻大概看了一眼就又走了。”張茂道,“放心,沒人發現你不在。”
“多謝師爺。”蕭瀾道,“沒什麽大事,也波及不到大家頭上。”
“那就好。”張茂松了口氣,原本想問何時才能離開這裏,卻又覺得自己似乎每一回見他,都在問同樣的問題,于是又讪讪把話咽了下去。
蕭瀾看穿他的想法,笑道:“放心吧,我說到做到,定會讓這裏的百姓盡快脫險。”
……
耶律星此番前來鹿飲泉隻爲石陣鬼城,因此并沒有帶太多人馬,想要在綿延不絕的大漠裏找一個人并不容易,更别提還随時都有可能會陷入迷陣。士兵們舉着火把,在夜色中一聲又一聲呼喊着大沙鹫,期盼能得到一絲回應。而在營地中,耶律星正面色沉沉坐在案後,納木兒站在一旁,猜測道:“既然對方也擅長布陣,那不會不會是國師的同族?”
耶律星沒有說話,他并不知道大沙鹫在來夕蘭國之前,究竟有沒有結下過仇怨,倘若真是宿敵來尋仇,那未免也……想到此處,他不免有些心煩氣躁,五指堪堪收緊,将手中銀杯都捏到扭曲變形。
“王上。”納木兒在旁察言觀色,又道,“石陣鬼城快要完工了。”所以那大沙鹫即便死了,至少也留下了一件殺人利器,不算白白當了大半年國師。
耶律星臉色陰沉,狠狠瞪了他一眼。
納木兒揣着手站在一旁,心裏倒是頗爲輕松。他完全不覺得楚軍會突破重重暗哨找來這裏,況且布陣這種事,除了大沙鹫以及他的族人,似乎也的确沒有别人擅長。
“王上!”此時突然有人在帳外大聲道,“我們、我們找到大國師了,隻是……”
耶律星猛然掀開厚重的門簾。
一具屍體正躺在地上,全身被燒得焦黑,隻有露出來的臉是完好的,的确是大沙鹫。
“還有這個。”士兵低頭,雙手呈上一張羊皮卷,上頭的血迹已經開始發烏。
納木兒側眼一瞄,隻看到“血債血償”四個字,更是笃定了自己先前的想法,心裏湧上幾分竊喜來,繼續揣着手看熱鬧。
作者有話要說:=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