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窗外狂雪漫漫,幾乎淹沒了半座城,直到過了卯時,那仿佛要撕裂天地的風聲方才停止,天色也終于放了晴。
一輪慘淡的日頭挂在天上,更顯冬日凄清。陸追依舊裹在大氅中,也未起床,隻看着窗外打着哈欠道:“天亮了。”
“奇了怪。”蕭瀾道,“昨晚那麽大的雪,按理來說尋常人都會閉門不出在家躲着,這城中卻反而有了煙火氣。”
陸追側耳聽了聽,街上果然像是有不少行人,甚至還能聽到早點攤子起油鍋的聲音。
“你再多睡一陣。”蕭瀾坐起來,“我去買些早飯回來,再順便打聽打聽,看究竟出了什麽事。”
“一起。”陸追坐起來,伸手胡亂揉了揉臉,“一個人也睡不着。”
蕭瀾點頭,随手取過一邊的衣服蓋在他肩頭,問道:“昨晚做夢了?”
陸追打了個激靈,緊張道:“什麽夢?”
蕭瀾笑道:“我是在問你是不是做了夢,你反而問我夢到了什麽?”
“你怎麽知道我做夢了?”陸追很是警惕,千萬莫說我在睡着後,情不自禁将你非禮了一番,如若這樣,那就隻有殺人滅口一條路了。
“你嘴裏嘀嘀咕咕,又時不時便笑一下,像是做了個挺好的夢。”蕭瀾将壓皺的裏衣丢在一邊,站在包袱前翻撿,“怎麽,醒來就忘了?”
陸追看着他肌肉輪廓分明的脊背,語調飄忽:“隻有說夢話這一件事?”
“否則呢?”蕭瀾回頭看他。
沒什麽。陸追立刻将目光收回,正色道:“萬一我什麽時候做夢打了蕭兄,還請勿要見怪。”
“你睡覺還有這毛病呢?”蕭瀾湊近,吃驚道,“随随便便就要打人?”
陸追往後退了退:“嗯。”
“喲。”蕭瀾後怕,“那我可真得小心點,免得哪天不知不覺,就被咬一口捶一拳。”
陸公子呵呵幹笑,心說你想得美。
還咬一口。
“起來吧。”蕭瀾笑着站直,“我去燒熱水給你洗漱,再順便看看,樓下那些人走了沒。”
天氣寒冷,就隻有将自己裹成一顆厚粽。陸追穿着臃腫的棉袍,往手心哈了一口熱氣,站在窗邊往下看,街上行人雖說算不上多,卻也總算不再是昨夜那空蕩蕩的鬼城模樣,隻是不知爲何卻無人掃雪,都隻靠着牆邊,艱難地在積雪中前行。
蕭瀾很快就燒了熱水上來,道:“樓下的人還在,不過換了一批面孔,我說大雪封山怕是要在此多住兩天,他們也沒多言,照舊是那副不耐煩的模樣。”
“鄉裏鄉親的,也不是壞人,總不會當真将我們趕出去凍死。”陸追又問,“這西北有不掃街上積雪的風俗嗎?”
“哪裏會有這種風俗。”蕭瀾笑道,“積一地雪不掃,等着摔跤不成。”
“你說對了,我站在窗前沒多久,下邊已經摔了四五人,可即便摔成這樣,也沒人去清理積雪,也是奇怪。”陸追用熱帕子捂了捂臉,覺得舒服不少,“罷了,出去看看再說。”
大廳裏的人正在吃早飯,見他二人下來,其中一人随手一指另一張桌上的大鍋,裏頭黏糊糊不知煮了什麽東西。陸追賠笑道:“不再叨擾諸位了,我們出去吃,出去吃。”
“别走遠了。”其中一個年長些的人,看着也要和善些,叮囑道,“若是見到街上人都在跑,就快些回來這客棧裏。”
“跑?”陸追皺眉,“爲何要跑?”
“有鬼抓人。”那人道,“别問了,吃完飯就快些回來吧。”
陸追點頭道謝,與蕭瀾對視一眼,有鬼抓人?
“你信嗎?”出門之後,陸追問。
“自然不信,世間哪來這麽多鬼神之事。”蕭瀾握住他的手,“小心些。”
陸追一愣,看了一眼那緊緊握在一起的手。
蕭瀾笑笑:“别摔了。”
都是武林高手,莫說這點積雪,即便是在冰刃上,隻怕也能來去自如。但兩人偏偏此刻就都手無縛雞之力起來,手牽着手在雪地中蹒跚前行,快要滑倒時便互相拉扯一把,笨拙而又緩慢。
蕭瀾問:“我們老了之後,會不會也是這樣?”
陸追咳嗽兩聲:“哦。”
他覺得自己像是中了邪,居然能從這漫不經心的玩笑話裏,聽出幾分與子偕老,相許白頭的承諾來,大抵是當真沒救了。
“老闆,”蕭瀾尋了個小攤,“兩張油餅,再盛兩碗豆腐腦來。”
“……”老闆擡頭見是陌生人,卻被吓了一跳,“二位這是從外頭來的?”
“我們要去西邊軍營裏投奔兄長。”陸追道,“不巧趕上了暴風雪,就在長風客棧裏住了下來,哦對,那裏已經不是客棧了,不過裏頭的人心腸挺好,依舊答應收留我們。”
“是啊,若不是心腸好又仗義勇猛,誰會願意冒險守着這座城。”那老闆将早飯端出來,“二位慢慢吃,吃完就回去吧,莫在街上晃了。”
“我聽說城裏有抓人的鬼,”陸追壓低聲音,“究竟是怎麽回事?”
老闆連連擺手:“說不得,說不得。”
蕭瀾往桌上放了一小塊碎銀:“我這弟弟遇事喜歡問到底,老闆就說兩句吧,否則隻怕這剩下的路途,他都要抓心撓肝下去,将我的耳朵吵出繭來。”
“這……”老闆爲難,見四下無人,便小聲道,“這城裏從三個月前就開始鬧鬼,三不五時就會丢十幾個人,搞得大家人心惶惶,坐立難安啊。”
“丢的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幼,還有,有人見過那鬼長什麽樣嗎?”陸追問。
“男女都有,不過都是青壯年,老人孩子丢得極少。”老闆道,“那鬼身形魁梧,得有兩個人高,無論多麽強壯的漢子,都能被輕易捏住脖子拎走,還刀槍不入啊。”
“他們來過幾回,上一次來是幾月幾日,還有,這城裏已經惶惶成這樣,地方官不管?”陸追繼續問。
“來了七八回,上一次來就是這月初,至于縣令大人,也在管,卻管不住啊。”老闆擺擺手,“客人莫問了,吃完就快回去吧。”
天上再度飄起了雪,街頭那些臨時聚起來的小集市也很快就散去,百姓們買了日常所需的米油後,就又鑽回了屋中,任屋外雪花漫天,将屋門掩埋半截。
蕭瀾也買了些米油和調料,還打算買塊肉,卻被陸追拉住,搖頭道:“城裏這般詭異,估摸也沒有外頭的商販敢進來,那少得可憐的肉與菜,你我就别去搶了。”
“去會會這裏的地方官員?”蕭瀾問。
“先回客棧吧。”陸追道,“看來即便這風雪停了,你我一時半刻也走不掉了。鬼怪抓人,還專門抓年富力強的青壯年,八成都是被虜去做苦工,若不将此事解決,隻怕再過不久此處就會變爲空城。”
蕭瀾點點頭,兩人回了客棧,将在外頭買的包子饅頭放在那長桌上,道:“順便給大家夥買了些吃食,出門在外,多謝照應。”
依舊是早上那年長些的大叔,擺擺手道:“不必這麽客氣。”
“這天氣可真冷啊。”陸追順勢坐在桌邊,将那油紙包打開,又小心道,“這城裏出了事,怎麽也不見官府的人?”
“你知道出了什麽事?”另一人甕聲問他。
陸追點頭:“聽外頭的人說了兩句。”
“鬧鬼,官府能有什麽辦法。”那人吃着包子,又道,“先前也是管過的,後來卻連巡捕也被抓了,劉知縣無奈之下,便派了師爺出城,想要去上頭求些援兵,可誰知一去兩月也無音訊傳回,再往後,縣衙前便被丢了一套衣裳,血淋淋的。”
“師爺的?”陸追皺眉。
那人點頭,也沒心思再吃東西,隻深深歎了口氣。
巡捕也是這城中的後生,誰能眼睜睜看着他們去送死,于是衆人商議後,便決定組織青壯年們一道護城,輪番在這廢棄的長風客棧裏守夜。
“街上風雪不掃,也是爲了抵禦這惡魔?”陸追又問。
大叔點點頭,說那抓人的鬼雖身形高大,走路卻不甚靈活,曾有人親眼看見他們在冰面上摔成狗吃|屎,消息傳開後,城裏的百姓便不再掃雪了,任由老天爺一層一層積出厚厚的冰障,心裏也能多些安全感。
“原來如此。”陸追了然,又聊了兩句,便與蕭瀾一道回了住處。掩上房門後道:“聽百姓們的語氣,這裏的知縣也不算草包,城内如此殘破慌亂,他應該是當真無計可施了。”
“有人存心想要切斷長風城與外界的聯系。”蕭瀾道,“這種事放在村落密集的平原或許難以想象,可西北天高地廣,兩座城池之間往往相隔甚遠,又由于戰争的關系連商隊也沒了,諸多原因加起來,想達到這個目的并不難。”
“真不知這三個月來,百姓過的都是什麽鬼日子。”陸追想了想,“何時去見見那位知縣大人?”
蕭瀾點頭:“待風雪小一些吧,你先歇一會,也不着急這一時片刻。”
陸追站在窗前,手裏捧着一杯熱茶,又歎氣:“若那些妖魔今晚就來,倒也好了。”
“即使今晚不來,你我在這裏住上十天半月,總能等來。”蕭瀾道,“這城裏可還有上百青壯年,他們不會甘心就此收手。”
“若他們來了,是要抓你還是抓我?”陸追回頭問。
“自然是我。”蕭瀾答,“即便光看身形,也知道抓哪個更劃算些。”
陸追笑着搖頭,伸手扯扯他的衣領:“我們一起去。”
“若當真有吃人的妖怪呢?”蕭瀾打趣。
陸追想了想:“也是,那算了,抓你一人便成,我不去了。”
“喂。”蕭瀾捏住他的臉,“大難臨頭各自飛啊?”
“同林鳥才叫各自飛。”陸追将他一把拍開。
蕭瀾反問:“我們不是嗎?”
陸追:“……”
嗯?
蕭瀾看着他笑,眼底溫柔,五官英挺。
陸追覺得事情似乎不是很妙。
但卻又隐隐有些莫名的期待。
蕭瀾突然問:“知道我爲什麽喜歡看西北的星河嗎?”
屋中沉寂片刻,陸追梆硬答曰:“不知道。”這般兩下無言四目相接,難道不該說些别的,扯什麽風景,寡淡,掃興,沒意思。
蕭瀾道:“因爲先前在冥月墓的時候,你經常會偷偷跑來紅蓮大殿,纏着我要看星星。”
那一年是雨季,夜半時分即使不飄雨,天上也依舊是霧蒙蒙的,就算當真有星星,也隻稀稀落落慘淡幾顆,有氣無力隐在雲層後,像是随時随地都會消失。
“然後你就會等,趴在那小小的土坑裏,仰頭看着天空。”蕭瀾道,“常常一等就是一夜。”
陸追疑惑:“我那麽看喜歡星星?”
“最開始我也以爲是,後來想想,你應當是不想一個人回那漆黑的住處。”蕭瀾道,“所以就假借要看星星,纏着我陪你一夜又一夜。”
陸追笑道:“怪不得你說我總欺負你。”
“我那時困得上下眼皮打架,卻又不能丢下你一人不管,于是就會亂七八糟說許多話,說東北的星星很高,西北的星星很亮,喜歡的話将來再一道去看,看個三天三夜都成,隻求能将你先哄回去睡覺。”蕭瀾笑道,“一晃眼這麽多年,我總算是有機會能帶你來這西北大漠。”
陸追道:“你小時候,就是這麽敷衍我的啊?”
“如何能叫敷衍。”蕭瀾替他換了杯熱茶,“先前說過的話,我自然會一件一件兌現。”
“我都失憶了,又不記得你曾許諾過什麽。”陸追坐在椅子上,“萬一你騙我呢?”
“那也隻有安心被我騙了。”蕭瀾雙手扶住椅子把手,彎腰歎氣,滿眼惋惜,“誰讓你忘了呢,嗯?”
作者有話要說:=3=明天更1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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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小追:說好的睡覺不老實呢twt?(躺平等.gi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