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前夜歇得晚,不過衆人心裏都裝着事,倒也沒誰賴在床上,院中一早有了動靜。
蕭瀾拍拍被子,道:“再睡會兒?”
“睡不着。”陸追坐起來,用手搓了把臉,“阿六昨夜匆匆前來,想必陶夫人那頭也是有事要說的,去問問看吧。”
蕭瀾從身後抱住他,問:“昨晚做夢了?”
“……嗯?”陸追回頭,“我做什麽了?”
“沒什麽,是一直在笑。”蕭瀾握住他的手,“像是夢到了極好的事情。”
“是嗎?”陸追閉上眼睛,仔細想了想。
他不記夢,無論是好是噩,往往醒來會忘個大半,此番被蕭瀾一提醒,才憶起似乎的确做了個挺好的夢,烏篷小船幽幽溪水,那是黑瓦白牆,水墨畫卷般的故土江南。
陸追一笑:“不告訴你。”
蕭瀾挑眉,在他胸口輕輕戳了戳。
飛柳城。
陸追一邊洗臉一邊想。
他先前從未想過要歸鄉,可自從蕭瀾說已在那裏購置房産後,便三不五時會想一想,想那宅子有多大,窗前是竹林還是蘭草,又或者是一大叢姹紫嫣紅的繡球牡丹,也挺好。
……
李老瘸指揮花匠,将院裏最後一片泥地也施好肥料,隻等經過一個冬天的滋養,開春便能種出茂盛的綠草紅花。忙碌完後,他點了一鍋水煙,坐在宅前曬着太陽,像是個尋常的老管家。
被陶玉兒與蕭瀾差來這飛柳城,仔細算算已有數月,家業是置辦好了,也不知夫人與少爺何時才能來看。他一邊想,一邊從兜裏摸出花生糖來,散給街上的小娃娃,還剩最後一塊時,面前卻伸來一個大紫金缽。
擡頭,一個胖和尚笑呵呵道:“阿彌陀佛。”
李老瘸沉默片刻,将花生糖“當啷”一聲放了進去。
胖和尚倒也不挑,吃完之後咂吧了一下嘴,非要免費算一卦。
李老瘸搖頭:“我這人從不算命。”
“那算一算這屋宅的風水吧。”胖和尚站起來看了看,感慨道,“好地方啊。”
李老瘸問:“如何好法?”
“有緣千裏一線牽,”胖和尚呵呵笑道,“這該是一對有情人的重逢之地。”
李老瘸搖頭:“既要重逢,便要先分别,大師這話可不夠吉利。”
“兄台此言差矣,有時情人小别,也未必是壞事。”胖和尚搓搓手指,一臉高深莫測。
李老瘸站起來拍拍屁股,轉身回了屋宅,懶得再聽他胡謅。
另一處,陸追正在撐着腮幫子,看那封陶玉兒寫的書信。
葉瑾拖過他的手腕,脈相依舊是平穩的,與尋常人無異。
陸追道:“谷主怎麽看?”
“不好說。”葉瑾道,“不過看脈相,倒是沒什麽大危險,我再試試吧。”
陸追歉意道:“我這身體,真是給谷主添了不少麻煩。”
“一家人,這般客氣做什麽。”葉瑾搖頭,又道,“既然合歡蠱一時片刻不好解,那先治失憶之症吧。”
蕭瀾:“……”
“怎麽,不行啊?”見他神情有異,葉瑾納悶。
“不是。”蕭瀾回神,“隻是這幾日從未聽谷主提過,還以爲……解不得。”
“怎麽會解不得,我隻想一樣一樣來罷了。”葉瑾搖頭,有個症狀與你如出一轍的邱子辰,翻來覆去研究了多少回,若還解不得,豈非很辱沒神醫的名号。
“怎麽解?”蕭瀾問。
“要靠你自己。”葉瑾道。
“我自己?”蕭瀾不解。
葉瑾點頭:“我以銀針刺入腦頂**位,至于能不能想起來,全靠自己了。按理來說,此法是可行的,可邱子辰什麽也沒想起來,想來效果也是因人而異。”
陸追:“……”
這世間因此蠱失憶的,攏共兩人,邱子辰什麽都沒想起來,那另一個爲何一定要藥到病除?
況且銀針入腦,聽起來便很後背發麻。
“不信?”葉瑾問。
“自然信。”屋内衆人異口同聲。
……
蕭瀾道:“若依舊想不起來呢?”
“依舊想不起來,現在這樣也挺好。”陸追在旁插嘴,“不過說好了,要想起來,都想起來,要想不起來,都想不起來,可别隻記起我兒時欺負你,想不起我對你好。”
蕭瀾笑:“嗯。”
“要治多久?”陸追又問。
“若合歡蠱解了,那隻需一夜便可,可現在還要避開合歡情蠱,三天吧。”葉瑾道,“順利的話,兩天便可。”
“這樣啊,”陸追點頭:“多謝谷主。”
“那我去準備一下。”葉瑾往外走,臨出門又叮囑,“最壞是做無用功,依舊什麽都想不起來,如此一想,倒也沒什麽好擔心的。”
蕭瀾道:“我知道,辛苦谷主了。”
待葉瑾離開後,楊清風感慨:“沈盟主英雄俠義,小葉子妙手濟世,可當真是江湖中一對璧人。”說完又看向蕭瀾與陸追,笑道,“自然,這一對也極般配,這一輩的武林後生,都很好。”
那是自然。阿六在旁挺胸,覺得自己也甚是不錯。
“季灏怎麽樣了?”陸追問。
“半死不活的,推說頭疼,躺在床上不肯起來。”阿六道,“爹打算怎麽處置他?”
陸追看向陸無名。
“木偶人的事情還沒查清,他死不得。”陸無名道,“你且與蕭瀾好好解毒療傷,看守季灏的事,交給爹便是。”
陸追道:“也好,那辛苦爹了。”
陸無名又看向阿六。
阿六點頭:“我這回冥月墓,去将那墓**中的木偶人找到,再來此處會和。”
陸無名歎氣道:“這一路風塵仆仆晝夜不歇——”
“這有什麽,隻要爹能快些好,打馬跑十個來回也樂意。”阿六大喇喇一拍胸口,又道,“不過那季灏陰森森的,我走了,爹與爺爺可得多留心。”
陸追道:“歇一天,明日再動身吧。”
“歇一晚夠了,免得拖一兩日,又生出什麽事端。”阿六搖頭,“爹莫要管我了,好好解毒才是正事。”說完又一樂,“早些回去,我還能早些見着媳婦兒。”
“說媒下聘了嗎,叫人家姑娘媳婦兒。”陸追踢他一腳,也跟着笑罵,“虧得嶽姑娘的爹娘不在,否則你這光顧着口中占便宜,怕是要挨打。”
下午時分,阿六懷中揣着書信與幹糧,又騎馬出了浣花城,一路往北而去。陸追站在屋頂上,目送他的身影出城,對蕭瀾道:“當初我在朝暮崖率人戲弄他時,卻沒想到會有今日,竟會與他成知交好友。”
“知交好友?不是兒子嗎?”蕭瀾打趣。
陸追笑着推他一把,縱身躍入院中。
季灏依舊在昏睡,看樣子像是要長眠百年。
陸追在窗前站了挺久。
季灏呼吸平穩,他能感覺到外頭有人在看,卻并未睜開眼睛。
他的确需要很長時間,來消化重生的喜悅。此時此刻,穿魂**的每一個招式,每一段口訣,都清晰而又生動地浮現在他腦海中,蝠并沒有騙他,可他卻騙了蝠。
白玉夫人在他心中,依舊是無足輕重的一具枯屍,蝠那近乎于瘋狂的癡戀與頂禮膜拜,他沒有繼承到分毫。他是千百年來穿魂**唯一一個例外者,能随心所欲選擇自己要什麽,不要什麽。
他依舊是季灏,隻是多了蝠的武功記憶,這堪稱最完美的一種結果。
聽到窗外的腳步聲逐漸遠去,他臉上也終于浮現出笑容,陰森而又詭異。
葉瑾将一個小布包打開,裏頭是明晃晃的銀針。
陸追在窗戶縫看了會,轉身對蕭瀾一比劃:“這麽長。”
蕭瀾一笑:“心疼我?”
心疼什麽,我是怕将你紮傻了。陸追背着手進屋,隻留一個背影給他,過了半天見沒人跟進來,又扭頭一瞥。
蕭瀾靠在門口笑。
“怎麽一點也不緊張。”陸追擰他一把。
“病人遇神醫,該欣喜才是,緊張什麽。”蕭瀾道,“唯一是,我先前一直以爲會在某個瞬間自己想起來,卻沒想到葉谷主竟能治。”
“某個瞬間?一聽話本看多了。我九死一生,你深受刺激,唔——”陸追話被堵回。
“什麽九死一生,不許說這些。”蕭瀾雙手摟着他的腰,又在唇上親一口,“從此之後都好好的,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陸追補一句:“大富大貴。”
蕭瀾笑:“知道貧嘴。”
“怎麽貧嘴了,面黃肌瘦吃不飽的平平安安,我也不要,日子要殷實才有意思。”陸追眼神一飛,“嗯?”
“嗯。”蕭瀾點頭,配合道:“我保證将來餓不到你。”
陸追想了想,皺眉:“我怎麽覺得你這話這語調聽起來,有些流氓。”
“明玉公子想多了。”蕭瀾捏住他的下巴,低笑,“我說的是,這張嘴。”
陸追:“……”
陸追改了主意:“你還是什麽都别想起來了。”否則便是一個流氓再加一個流氓,不淳樸。
蕭瀾未再說話,隻用單手拖住他的後腦,低頭深深親吻下去。
唇瓣與唇瓣糾纏,激烈難分。
陸追腰肢發軟,一片氤氲水霧染得眼底愈發墨黑,一眼望不到邊。
葉瑾在門口站了會兒,而後便默默退了回去。
紮個針而已,也至于如此……難分難舍,生離死别。
像日月山莊的老徐,割瘊子,人家很冷靜。
果真是年輕人,沉不住氣。
作者有話要說:=3=!(83中文.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