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溫暖,半黃不青的藤蔓挂在牆頭,開出這個季節最後的幾朵粉紅小花。一隻野貓拱起身子,小心翼翼貼着牆走過,腳掌将落葉踩出沙沙聲響,聽得心也一并溫柔起來。
陸追一直在笑,眼底有幾分幼稚的小得意,又有幾分世家公子的倜傥風流,像是在等他吃醋。
蕭瀾掌心拖過他的後頸,将人微微拉起來一些,低頭重新印下一個吻,心裏也軟成一團。懷中人的每一個表情,每一句話,笑了哭了,睡了醒了,都是這世間最美好的畫面,再也不舍遺忘分毫。現在尚未回想起全部,就已如此彌足深陷,他幾乎無法想象,若那些驚心動魄的過往真被悉數喚醒,自己究竟會有多麽歡喜心疼,多麽手足無措。
“明玉。”蕭瀾抱緊他,在耳邊輕輕啄吻,又用額頭輕輕蹭了蹭。
陸追閉上眼睛,世界便隻剩下了一個蕭瀾——他的呼吸,他的氣息,還有那混合着自己身上藥香的,幹淨清爽的氣味。
“在笑什麽?”蕭瀾問他。
“嗯……不說。”陸追将眼睛睜開一條小縫,“松手,有人來了。”
蕭瀾将他放上軟榻,又扯了個綿軟的毯子搭在膝蓋處,免得吹風着涼。
來的人是葉瑾,手裏拎着一個食盒。陸追自覺坐起來,問:“又要吃藥了嗎?”
“說你吃上瘾了,還不承認。”葉瑾打呵欠,“是我炖的湯,順便給二當家也送一份過來。”
“谷主忙了一夜,也該回去歇會兒了。”陸追歉意道,“不然要累壞了。”
“你喝完我就去睡。”葉瑾撐着腦袋,随口問,“聊什麽呢?”
“聊西北大漠。”陸追道,“長這麽大,我還從未出過玉門關,隻能在書裏看看。”
“那可不是什麽好地方,先前打古力汗的時候,楚軍吃了不少虧苦頭。”葉瑾道,“别的不說,光是行軍途中找水源,就要耗費大量精力,更别提還有許多稀奇古怪的幻境異相,上回幸虧有少宇,否則真不知要打到何年何月。”
而在古力汗兵敗之後,原以爲至少可換十年安穩,萬萬沒想到這還沒過多久,各部落居然又活躍起來,幽魂一般頻頻出現在邊境集市與村落中,擾得百姓苦不堪言。
“皇上就是在頭疼這個?”陸追問。
葉瑾點頭:“現在雖說還不成氣候,可漠北部族大多骁勇善戰又野心勃勃,若再出一個當年古力汗那樣的王者,将各族一統後揮戈南下,對大楚而言會是大麻煩。”
“古力汗号稱大漠狼王,雖說最終敗得慘烈,可也的确稱得上是有謀有略,膽識過人。”陸追道,“漠北想要再找出一個古力汗,怕也不容易,倒是不必太擔心。”
“難說。”葉瑾看着他喝湯,“我猜這回一統漠北的王者,八成會出現在夕蘭國。”
陸追一口湯噴出來,呵呵道:“是嗎?”
“怎麽,二當家不信啊?”葉瑾道,“我也是聽皇上說的,夕蘭國主的一衆繼承人,從耶律明到耶律昊,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
陸追道:“若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那也算好事。别說是一統漠北,就連争個國主之位,隻怕也會先鬧得天翻地覆,頭破血流。”
“可這樣上位的人,對大楚而言才是最可怕的對手。”葉瑾道,“比起當年的古力汗,隻怕會有過之而無不及。”
陸追端着碗,不單單喝完了湯,還将湯渣也吃了個一幹二淨。
很淡定,不浪費。
我吃,你們繼續聊。
待葉瑾走後,蕭瀾雙臂抱在胸前:“耶律星。”
陸追利索道:“這人是誰,忘了忘了。”
“不許鬧。”蕭瀾笑道:“我是想讓你猜,将來一統漠北的人,會不會是他?”
“這要怎麽猜。”陸追盤着腿坐在軟榻上,“我隻見過他,又沒見過其他耶律甲乙丙丁,難保其中就會有更厲害的呢,不好說。”
“若當真是他,那可就有趣了。”蕭瀾挑眉。
陸追警覺:“這有何趣處可言?”
蕭瀾扯了一下他的臉蛋:“這叫冤家路窄。”
陸追苦口婆心:“你是去打仗的,就不能意思意思,說些家國天下之類的豪言壯語,惦記什麽冤家路窄,而且……”
“而且什麽?”蕭瀾問。
陸追道:“而且還顯得我好似很禍水。”但其實并沒有,略無辜。
蕭瀾“噗嗤”一聲笑出來,見西邊太陽已經快落山,便将他連人帶被抱起來,帶回了屋中。
西北大漠,夕陽如血。萬裏長空一半是絢爛的晚霞,另一半卻是墨藍的天幕,挂着一輪彎刀殘月。風嗚嗚吹着,将地上的黃沙卷起來,在天地間揚起一道昏黃的屏障。
風停,沙落,後又悄無聲息覆蓋在一夜之間出現在數十座新墳上。經過一整個白天烈日的暴曬,那些新翻出來的潮濕沙土已經褪去顔色,與整片大漠融爲一體,而再過數日,随着風與沙的追逐流動,這些墳堆也會逐漸變成平地,哪怕有商隊打着駝鈴經過,也不會知道,這裏竟長眠着數名夕蘭國尊貴的王子,以及他們的追随者。
殺戮與血腥雖已消散在夜風中,卻也長久根植在了夕蘭國諸位大臣的心裏,他們噤若寒蟬跪伏在地,不敢擡頭再看一眼新的君主——幾乎沒有人能說清,原本應該在大楚的耶律星,爲何竟會像魔鬼一樣從天而降,帶着長刀與怒火,隻用了一天,就殺空了整座王帳。
時間慢慢推移,最後一抹夕陽也終于隐去,黑暗籠罩了整片大地,綿延不絕的火把在大漠中熊熊燃燒,像是一條看不到盡頭的天路。
其餘部族的人也陸陸續續圍上來,同夕蘭國的臣民一起,虔誠跪伏在地。
這是一個全新的時代,或許會很好,或許會很壞。但唯有一點不可否認,在古力汗之後,這片黃沙大漠終于又迎來了一位新的主人,更年輕,更骁勇,也更兇殘。
耶律星振臂高呼,帶着萬千星火一起,奔向大漠深處。
一切才剛剛開始。
秋雨沙沙。
陸追在深夜醒來,一摸身側卻空空蕩蕩,被褥也是冷的,像是已經離開了有一段時間。
難不成又去了楊前輩的住處?陸追打了個噴嚏,起身踩着軟鞋推開門,打算将人找回來——自己不睡,老頭還要睡,一大把年紀了,千萬莫要給折騰出病來,到時候大家又要頭疼。
一隻野貓正蹲在回廊裏,凍得直哆嗦,見到人也不躲,反而主動蹭上來,與白日裏張牙舞爪不給摸的倨傲相判若兩……貓。
陸追笑,将它抱進屋中仔細擦幹淨,又用香噴噴的舊衣墊了個窩,打算明日再尋些魚肉供着。那黑貓也極滿意這待遇,懶洋洋豎起後腿來舔了兩下,眼神卻陡然一厲,翻身拱起後背,喵嗚嗚做出防禦的姿态,瞳仁豎成一條線,警惕盯着門外。
陸追微微皺眉。
除了風雨聲,還是風雨聲。
“乖,睡覺了。”陸追搔了搔它的胖下巴。
黑貓遲疑着重新趴好,豎起來的耳朵卻不肯放回去。
陸追拍拍它的腦袋,自己撐起一把傘出了門。楊清風的屋中燈火是暗的,也沒有說話聲,蕭瀾并不在院中。可三更半夜又下着雨,能去何處?
風有些寒涼,陸追站在屋檐下,心裏盤算要去哪裏找——怎麽出門也不說一聲。
蕭瀾其實并未走遠,一直就隐在暗處。能看到他出門,能看到他擦貓,也能看到他此時撐着一把傘,愁眉苦臉站在屋檐下,衣衫單薄發呆。
還真是……不聽話。蕭瀾暗自搖頭,卻并沒有出聲,而是繼續凝神留意着周圍的動靜。
他睡覺很輕,稍有風吹草動都會來,再加上最近陸追又在生病,所以警惕性更是提高幾分,今夜剛躺下沒多久,就聽到了一陣幾不可聞的聲響。
那是有人在走,刻意壓低了聲音,但或許是由于地面濕滑,因此并不能完全抹去動靜。
蕭瀾起身站在門口,雙眼透過微小的門縫,在黑暗中敏銳捕捉到了一抹影子,看他幽靈一般飄出牆頭,眨眼就消失無蹤——速度快到超乎想象,可身形也意外的熟悉,先前在洄霜城時,曾正面交鋒過。
那是蝠的影子。
他原本想去追,卻又怕中了對方的調虎離山之計,便隻輕輕出門,想去方才蝠躲藏的樹叢中找找看,想着或許能查到什麽線索。隻是還沒過多久,那腳步聲竟然又出現在了院牆外。
而幾乎在同一時間,陸追也裹着外袍出門,将那隻肥乎乎的野貓帶了回去。
腳步聲驟然停止,可蕭瀾知道,對方一定還待在原地。
陸追裹緊身上的衣袍,四下看看,最終還是決定出門去找——哪怕不走遠呢,站在院門口看看也行,說不定是失眠,所以正在不遠處的空地練功。
蕭瀾眼睜睜看着他一步一步往外走去,心裏暗暗叫苦。他原是想讓陸追站在院中,說不定會将那走火入魔的也蝠引進來——畢竟隻有确保兩人都在自己視線範圍内時,他才好放手一搏。可沒想到等了半天,蝠沒進來,陸追倒是打着呵欠,獨自向外走去。
這迷迷糊糊沒睡醒的小模樣。蕭瀾暗自搖頭,指尖飛速射出一枚草葉,剛好打在他左手手背。
……
陸追腳步遲疑了一下。
蕭瀾依舊在暗中看着他。
陸追眨巴了下眼睛,伸着懶腰轉身回了卧房,鼓搗半天之後,拎着個紅燈籠重新出現在院中。
蕭瀾:“……”
陸追将燈籠挂在屋檐下,好讓院裏更加亮堂一些,後又抱出來一個盒子,裏頭盡是些長長短短的蠟燭頭——都是先前點剩下的,原本打算熔後再鑄一根粗蠟,也不浪費。這晌正好派上用場,趁着雨停在石桌上擺一片,都點起來,亮晃晃極好看。
蕭瀾也有些摸不清,不知他想做什麽。
陸追往那院中黑暗處看了一眼,嘴角勾出弧度,自顧自繼續點蠟燭,看起來像是要招魂,或者布陣。
屋内三人終于被吵醒,出門後見着這一幕,也有些震驚,不知這又是什麽新的……幺蛾子。
見到陸無名也出來了,蕭瀾心中一松,剛打算就這麽翻牆出去抓人,卻見陸追暗中微微擺了擺手,像是讓他再耐心等一陣。
……
蕭瀾遲疑着停下動作。
院外的人也沒有走,事實上他也正透過那打開的院門,目不轉睛盯着陸追的一舉一動。
“三更半夜的,你這是在做什麽?”陸無名問。
陸追道:“施法。”
葉瑾震驚:“二當家還會施法?”
陸追謙虛道:“略知一二,雕蟲小技罷了。”
陸無名也被他唬住:“施什麽法?”
陸追盤腿坐在石凳上:“施法請陸家先祖算算,冥月墓究竟何日才能重見天日。”
葉瑾:“……”
千萬别說是被我的藥給……吃壞了,爲何覺得腦子不是很清醒,燒了?
陸無名伸手想試他的額頭溫度,卻被扭頭躲開。陸追神情嚴肅,嘴裏念念有詞,看起來頗有一番架勢。
楊清風驚疑未定,卻總算發現少了個人,問:“蕭瀾呢?”
陸追随口道:“去取紅蓮盞了。”
日子久了沒聽過這三個字,現場三人都有些震撼。
取紅蓮盞了?去哪取了?
蕭瀾總算是猜出他的想法,險些笑出聲來,于是也不急了,隻繼續在暗中看着,看他在一片跳躍的燭火中雙手合十,有模有樣,将街頭賣大力丸的半仙學了個十成十。
作者有話要說:==(8中文網.8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