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步聲越來越近,陸無名卻逐漸放下心來,那并非高手有意靠近,而是普通的夜行客在邊走邊聊,估摸是看到此處有火光,所以前來搭個伴。
陸追眉頭微皺,他覺得那若有似無的聲音似乎有些熟悉,聽到最後,索性站起來迎了上去。
面前猛然出現一個人,葉瑾被驚了一跳。
“谷主?”陸追驚喜,“當真是你。”
看到來人居然是是葉瑾,陸無名先是高興,旋即卻又擔心起來——千萬别是在山莊中推算出什麽兒子又有什麽壞事,所以特意前來尋人。
幽暗處的那雙眼睛微微晃了晃,季灏有些慶幸自己方才沒有下手,這陸家人,幫手還真是挺多。
“先别說話。”鳥糞當頭,葉神醫已經處于崩潰邊緣,“何處有小溪?”
陸追伸手一指:“我帶谷主過去。”
葉瑾健步如飛。
陸無名:“……”
楊清風壓低聲音道:“有屎。”
……
秋末天已寒,陸追蹲在一塊石頭上,看葉瑾在溪水中沐浴,擔憂道:“谷主還是快些上來吧。”
葉瑾怒曰:“大半夜,飛什麽飛!”
陸追道:“對對對。”
葉瑾擦幹頭發,上岸後穿好衣服湊過去:“你聞一聞。”
陸追道:“香氣撲鼻。”
葉瑾目光幽幽。
“當真幹淨了。”陸追忍笑,“照谷主方才那洗法,淺一些的紋身都能搓沒。”
葉瑾深深呼了一口氣,散着一頭半潮的頭發,坐在他身邊道:“幸好沒在途中錯過。”
“特意來尋我的?”陸追問,“三月之期未滿,可是出了什麽事?”
“那邱子辰體内的毒,我查清楚了。”葉瑾道,“是五寸釘。”
“五寸釘是什麽?”陸追先前沒聽過。
“能吞噬人的記憶,卻又不是完全失憶,而是會根據下毒人的刻意引導,将真實過往與假想的“事實”融合在一起。。”葉瑾道,“孰真孰假難以分辨,中毒之人也就更加不會覺察出異樣。”
“原來如此,”陸追道,“的确與蕭瀾的症狀挺像。”
葉瑾撐着腦袋,側首看他:“那曾經閃現過的耳後花紋,便是五寸釘在蟄伏産卵,所以蕭瀾才會在那一刻,短暫的想起了曾經的片段。”
“所以他體内的五寸釘,正在越來越多?”陸追問。
葉瑾點頭。
“若如此,症狀該越來越嚴重才是,可我總覺得他在慢慢變好,回憶也在逐漸找回。”陸追疑惑。
葉瑾道:“那段缺失的過往,對他而言一定很重要,所以即便有再多阻礙,也依舊要拼盡全力想起來。”
陸追道:“……嗯。”
“邱子辰體質本就極寒,五寸釘能存活并非難事,可蕭瀾卻不是。”葉瑾與他一邊往回走,一邊道,“所以最大的可能,便是老妖婆先将你養成陰寒之血,再在你體内養活了成蟲,最後轉到蕭瀾腦中。”
“十九歲那年,我的确被困在冥月墓中月餘。”陸追道。那時兩人失散,自己想闖過鏡花陣去救人,卻反被鬼姑姑囚禁,渾渾噩噩過了幾十天,曆經千辛萬苦逃出魔窟後,整個人都是虛脫的,甚至記不清在那刑房中究竟經曆過什麽。
“放心吧,我能解決。”葉瑾又問,“蕭瀾呢?”
“按照我們先前的約定,一個月後,他會想辦法離開冥月墓,前往日月山莊。”陸追道。
“一個月,也成。”葉瑾道,“不過日月山莊是不用回去了,離此處不遠有座浣花城,往後這幾月就住在那裏吧,我這就讓影衛前去冥月墓送信。”
“行。”陸追點頭,“多謝谷主。”
火堆旁,陸無名與楊清風正在談天,看到他二人回來後,楊老将軍趕忙将手中山雞腿遞過來,也好給神醫壓壓驚。
“多謝前輩,我就不吃了。”葉瑾拉着陸追坐下,自己擰開水囊喝。
“那陸小公子吃?”楊清風繼續笑呵呵,滿臉慈祥看着陸追,噼裏啪啦的火光下,那缺的半邊眉毛便愈發明顯起來,頗有幾分滑稽之相。
陸追覺得,似乎哪裏有些眼熟。
“明玉?”陸無名問,“長輩在同你說話,怎麽直勾勾隻顧着發呆。”
……
“失禮了,”陸追咳嗽兩聲,收回視線,“不知前輩該如何稱呼?”
“你們不認識?”楊清風還未說話,葉瑾先一愣。
陸追搖頭。
葉瑾用狐疑又納悶的眼光看向白眉毛老頭,你又搞什麽鬼,不認識騙我說欣賞至極。
“不認識歸不認識,欣賞是另一回事。”楊清風答曰,“陸小公子俠肝義膽天下無雙,我自是喜愛的。”
“前輩過譽了。”陸追嘴上謙虛,繼續盯着他那半邊眉毛看,這晌總算是想起來,到底是哪裏眼熟。
于是他又試探:“前輩可認得……法慈大師?”
楊清風一拍大腿,伸手一指自己的半邊眉毛。
陸追眼神無辜。
楊清風怒道:“那秃驢,自己秃,就恨不得全天下都秃。”
陸追皮笑肉不笑,不知自己該不該将那半邊眉毛拿出來——但似乎這陣即便還回去,也并無大用,還容易被打。
“不過也是那秃驢算出來,說陸小公子或許會有麻煩。”楊清風道,“我才會前去日月山莊。”
“麻煩?”陸追一愣,“法慈大師并未同我提過這茬。”
“現在我提了,也是一樣。”楊清風道,“不過那一卦雖不甚吉利,卻終天無絕人之路,也是能逢兇化吉的,陸小公子不必憂心。”
……
葉瑾很想踩他一腳,知道不吉利,就背地裏說,當着事主的面說你這卦象兇險,若是在街頭擺攤算命,三天就能被打成狗。
陸無名問:“如何個不吉利法?”
楊清風道:“這倒是沒說,隻讓我盡快前來相助,說或許還能收個徒弟。”
陸追道:“徒弟,是我嗎?”
“陸小公子說笑了,有威名赫赫的陸大俠在,哪裏能輪得到我這老頭給你教功夫。”楊清風一拍肚子,笑道,“這裏頭不是武林秘籍,而是兵法戰術,除非陸小公子想要入朝爲将,率軍平亂。”
“行了行了,這一身傷病還未好,平什麽亂。”葉瑾揪住他的眉毛,“前輩若實在想打仗,朝中正愁無将。”
楊清風連連擺手:“我已半截身子入黃土,跑馬都比不過葉谷主,哪裏還能打仗,也就嘴上說說,過個幹瘾,過個幹瘾。”
“前輩可不老。”陸追道,“紅光滿面的,看架勢一頓能吃半頭牛。”
楊清風聞言大笑,單手攬過他的肩膀,又扯了一口雞腿,卻險些拽掉搖搖欲墜半顆牙。
……
山風呼嘯。
對方人太多,絕非動手的好時候。季灏心中蠢蠢欲動的火焰逐漸平複下去,而那股不知從何而來的力量,也随着他殺戮欲|望的消退,消散在了空氣中。
他懷中鼓囊囊的,是蝠一直帶在身邊的人偶,釘着陸追的生辰八字,臉上兩處漆黑的洞孔,正在等着一雙新的眼睛。
隔着夜晚泛白的霧氣,季灏遠遠看着火光下的陸追,看着那雙靈動清澈的眼睛,手下力道之大,幾乎要将那草娃娃捏得粉碎。
在蝠留下那些稀少而又轉瞬即逝的回憶中,他看到了幼年的陸追,看到了他在慌不擇路躲避食金獸時,曾滾入過一處金碧輝煌的大殿。
機關轟鳴,山崩地裂,猛然開啓的石門,像是要将整座冥月墓都瘋狂撕成兩半。
所有畫面都定格在了那一刻,季灏并不能看清那處大殿在何處,也不知後來陸追是如何逃離,可蝠的記憶告訴他,手中這個娃娃需要一雙眼睛,這雙眼睛的主人,曾在無意中打開過冥月墓——那處金碧輝煌的大殿,正是無數人都爲之瘋狂的,通往陸家先祖長眠處的大門。
而陸追并不需要活下去,他隻需要被制成傀儡,哪怕缺了眼睛,少了胳膊,甚至變成枯骨,也無所謂。
天邊彎月慘淡,葉瑾替陸追拉好車簾,好将他與這死氣沉沉的夜晚隔絕開來。
四野寂靜如斯,後半夜時,連蟲豸都隐入了洞**。
陸追難得一覺安睡到了天明。
浣花城城如其名,是個詩情畫意的好所在。日月山莊在此地有設有武館分舵,管事的見到葉瑾上門,趕忙派人收拾好客房,又抽調了一群仆役與丫鬟過來,生怕會怠慢了。
楊清風愁苦道:“陸小公子什麽都好,唯有一點,老盯着我這秃眉毛作甚。”
陸追淡定坐直:“是嗎?”我沒有。
“你說那秃驢,氣不氣人。”楊清風捋了捋自己剩下的半邊長眉,“也虧他這回跑得快。”
陸追安慰:“說不定還能長出來呢。”
“罷了,不提這個。”楊清風關切,“今日還冷嗎?”
陸追指了指自己一頭汗:“谷主若再不準我進去,便該中暑了。”
“再多曬會兒。”楊清風用衣袖替他扇風,“陸小公子啊。”
“前輩叫我明玉吧。”陸追道,“不用這麽客氣的。”
“好好,不客氣。”楊清風又道,“小明玉啊。”
陸追道:“嗯?”
楊清風嘿嘿道:“幫我個忙吧?”
陸追江湖經驗豐富,拒絕來得十分幹脆利落:“看前輩這架勢,似乎也不是什麽好事,我不幫。”(8中文網.8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