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瀾順着他的目光看上去,漆黑一片,并無他物。
“怎麽了?”他問。
陸追卻伸手拔下了他的束發銀冠。
……
蕭瀾好笑:“又搗亂?”
“搗什麽亂。”陸追雙手小心變換角度,用發冠上一枚被打磨光亮的小小銅片,将照明海珠的光芒折射到頂端的石壁上。
那是一卷殘破的絹書,被塞進了隐蔽處的洞窟中,隻有一個小角露在外頭,挂着些許斑駁碎布,微微晃動着。
“方才看見的。”陸追道,“你看,你穿着氣派些,還挺有用。”
蕭瀾縱身将那絹書抽了下來。
灰塵撲簌落下,陸追頗有些嫌棄地用袖子撣撣灰,湊過去問:“什麽東西?”
蕭瀾将手背到身後:“猜。”
陸追:“……”
陸追道:“藏寶圖,武功秘籍,白玉夫人的畫像。”
陸追又道:“猜對了,有何獎勵?”
“獎勵還真有。”蕭瀾道,“不過晚上再告訴你。”
什麽獎勵,還要晚上才能告訴。陸追清清嗓子:“好。”
打開那卷絹書後,還當真是武功秘籍,破破爛爛的,稍微一碰都要掉渣。幸虧陸追平日裏喜歡尋古書看,早翻出了經驗,否則這玩意若是落到旁人手中,隻怕兩下會碎成灰。
“穿魂*?”蕭瀾皺眉。
陸追吃驚:“你還認識古禹文字?”
蕭瀾好笑:“我守着這冥月墓,處處都是上古文字,總不能兩眼一抹黑。”
“咳,”陸追揉揉鼻子,“是穿魂*,侵占宿主長生不滅,蝠練的功夫。”
“可惜年月太久,許多地方都風化了。”蕭瀾道,“能想辦法将這絹書帶走嗎?”
“能帶走,可到外頭打開,隻怕會越發殘破模糊。”陸追道,“你給我半個時辰,我将它統統記住便是。”
蕭瀾道:“硬背?”
陸追盤腿坐在地上:“同溫大人學的,他能一目十行過眼不忘,我差一些,得看兩三遍。”
蕭瀾點頭,将明珠又移近了些。
陸追看得很認真,每一段口訣,每一招心法,每一篇備注,以及這攝魂*的來曆。
兩人一旦坐着不動,覺得漸漸冷了起來。蕭瀾脫下自己的外袍,将陸追從頭到腳裹了起來。
“你覺得,長生不老有意思嗎?”陸追一邊看,一邊問。
“若能與心之人一道長生世間,也不算無趣。”蕭瀾道,“可萬物更疊日落日升,都有其規律,像蝠這樣利用邪功不死不滅,踩着無數人血淋淋的屍骨爲自己換命,又豈能快活。”
陸追笑笑:“嗯,我也這麽想。”
“況且比起一直年輕,我更想與你一起白頭。”蕭瀾從身後抱着他,“想看十年後,二十年後,三十年後,四十年後,你會變成什麽樣子。”
陸追撇撇嘴:“白胡子老頭,有甚好看,現在不準想。”
蕭瀾側首在他耳邊落下一個吻:“看完了嗎?”
“看完了。”陸追将那絹書小心翼翼收起來,又用布包好,讓蕭瀾重新放在了石縫中,打算下回尋個盒子來裝。
“可能找出這功夫的弱點?”蕭瀾問。
陸追搖頭:“我還要再想想。不過秘籍中說,侵占宿主之後,不僅會化用原主的功夫,還能繼承對方的記憶與欲|望。”
“蝠這一回的宿主,是季灏。”蕭瀾道,“所以他現在不單單對白玉夫人有興趣,還對打開冥月墓有着強烈的渴望?”畢竟那是季灏最渴求的事情,幾乎操縱了他的全部生命。
“這是最完美的侵占,還有失敗的,隻占一半的。”陸追道:“說不好。”
“隻占一半?”蕭瀾問,“會如何?”
“運氣好的話,隻占一半倒也沒事,不過運氣若不好,原本的宿主有可能會蘇醒。”陸追道,“兩具魂魄争奪同一具身體,輪流蟄伏輪流掙紮,誰先死,誰先輸。”
蕭瀾搖頭:“可真是瘋了。”
“經過這麽多年,那個人是不是蝠,都不一定了。”陸追道,“可即便不是他,也是他。”
他這話說得有些繞,蕭瀾卻懂。算蝠在某次侵占時失敗了,那繼承者也吞噬了他的記憶,他的渴望,他的經曆,他對白玉夫人的所有瘋狂與癡念。
他們是許多個人,逐漸融合成同一個人,強大而又貪婪,深陷情|欲與财富的無邊汪洋。
“真是不可思議。”陸追又看了眼那大船上的白玉夫人,“走吧,我們去暗道内看看。”
“你不覺得,還有件事沒同我說?”蕭瀾從衣領後拎住他。
陸追想了想:“你是說舒家的先祖爲何要修這條暗道?”
蕭瀾将臉湊過去。
陸追親得挺爽快,一個不夠,兩個也成。
蕭瀾歎氣:“爲了尋個答案,我可當真是吃虧。”
陸追笑着推他一把:“喏,先說好,我猜的,不保證是對的。”
蕭瀾點頭。
“白玉夫人那時年輕貌美,至少還有四五十年好活,可陸府的主人卻已經開始爲她修建墓**,顯然是打定了主意要讓其殉葬。”陸追道,“舒雲在被派來爲她繪制墓室壁畫時,想來該心如刀割才是。”親手爲心的女人修建墓**,還是爲了能讓她永世永生陪着另一個男人,換做任何一個男人都不會好受。
“可他不滿又能如何,不過是個小小的畫師罷了,在那個年代,陸府的主人想要殺了他,比捏死一隻蝼蟻還要簡單。”陸追道,“若是你,你要怎麽做?”
蕭瀾皺眉。
“你沒有武功,沒有錢,沒有下屬,此時有個人要殺我,你要怎麽做?”陸追又問了一回。
蕭瀾搖頭:“我不會沒錢,更不會沒有武功。”
陸追:“……”
假想一下也不行嗎。
但蕭大公子顯然極度抗拒這種可能性,他隻好自覺道:“當時舒雲唯一的出路,是先讓白玉夫人假死,入墓之後,再從這條通道将她帶走。”
蕭瀾道:“原來如此。”
“這便是暗道存在的意義,可惜最終還是沒有用到。”陸追道,“對了,出路在哪裏?”
“一處刑訊室,現在早已廢棄。”蕭瀾道。
“按照常理,那裏應當還有一條暗路,可以通往外頭才對。”陸追道,“走,我們去找找看。”
蕭瀾覺得,自己最喜歡此時此刻的陸追,頭腦清晰分析嚴密,說話不緊不慢,做事有條不紊,眼底閃着光,滿腹才氣與睿智都無人可敵。
他牢牢牽住陸追的手,帶着人進了暗道。
“妙手前輩來過嗎?”陸追問。
“兩次。”蕭瀾道,“一無所獲。”若是被他知道那絹書之事,或許又會氣得翹起胡子,兩天唉聲歎氣不吃飯。
“先不告訴他。”陸追道,“否則又要抱怨。”依照先前的經驗,無論是天太熱,天太冷,莊稼地生蟲,還是冥月墓滲水,到了空空妙手嘴裏,原因都隻有一個——蕭大公子不肯生兒子。
“小心。”蕭瀾道,“前頭有些濕滑。”
“有風聲。”陸追停下腳步,“你能聽到嗎?”
“上回來時還沒有,”蕭瀾道,“很微弱,像是從極遠處吹來的。”
“分頭找找看。”陸追道。
蕭瀾松開手:“自己小心。”
陸追閉着眼睛站在原地,聽風由遠及近,像是低低的哭訴。那聲音是斷斷續續的,有時覺得即将吹到身邊,卻又戛然而止,不知去了何處。
一切聲響都太過細微,細微到缥缈無蹤,甚至有些令人煩躁,他眉頭也不自覺地皺了起來。
蕭瀾道:“這邊。”
陸追猛然睜開眼睛。
“這裏。”蕭瀾牽着他的手,“風的方向。”
陸追側首看他。
蕭瀾嘴角一揚:“急什麽,有我在,總不能隻會陪你玩親親。”
陸追笑着推他一把,自己伸手按上那處牆壁。
空的。
蕭瀾拔出薄如蟬翼的匕首,刺進那巨石粘結的縫隙。擔心會觸動什麽機關,他的動作很慢,幾乎用了整整半個時辰,方才将那巨石撬到松動。
陸追深吸一口氣,心底有些緊張與好奇,不知對面會是什麽。
蕭瀾将人拉到自己身後,單手貼上巨石發力,一陣悶響之後,面前頑石順着方才匕首劃出來的痕迹,四分五裂化爲碎渣,紛紛落在地上。
風聲總算清晰了起來。
兩人在外頭等了片刻,聽裏頭沒有異響,方才将明珠取出,照亮了那漆黑的,另一處暗道——或者說是另一處空殿。
冰冷的金屬折射出刺目的光亮,獠牙,鋼刀,利刃做成的尾巴高高揚起,四肢趴伏在地,做出俯沖的姿勢,沒有五官的頭顱上隻豎着一對耳朵,每個關節處都用機關精巧連接。
那是傳聞中的鐵虎軍。
曾經最精妙的戰場殺人利器,原以爲早已絕迹世間,卻不料在這幽深的墓**内,竟還潛伏了數百隻,氣勢磅礴,一望無邊。
陸追被面前的情景深深震撼,透過這些毫無生命的鐵器,他仿佛能看到那曾經烽煙彌漫的上古戰場,看到迎風獵獵的戰旗,看到身經百戰的将軍。
“别進去了。”蕭瀾道,“此物威力不容小觑,更别說是數百隻一起被觸發機關。”
“這冥月墓……”陸追想了許久,卻沒接下一句,直到出了暗道,被蕭瀾帶回紅蓮大殿,還是頗爲恍惚。
“在想什麽?”蕭瀾擰了條溫熱的帕子,替他将臉擦幹淨,“告訴我。”
“我當真不知該如何評價冥月墓了。”陸追道,“在小時候,我恨透了這裏,長大之後,也隻想将其悉數摧毀,讓這吃人的魔窟永絕世間。”
“現在呢?”蕭瀾握住他的手,“改主意了?”
“冥月墓中真的埋藏了諸多秘密。”陸追道,“那些早已失傳的機關法,像方才我們看到的鐵虎軍,還有傳聞中用來陪葬的縱橫地勢水脈圖,以其餘深埋地下不爲人知,承載了古人智慧的精妙器物,這麽被我毀了,可惜嗎?”
蕭瀾道:“嗯。”
“我們打開冥月墓吧。”陸追看着他。
蕭瀾笑笑:“你隻管說,我陪你做。”
“打開這座冥月墓,或許能讓大楚更加兵強馬壯,能讓百姓更加生活無憂。”陸追道,“而且我也想知道在千百年前,那場綿延不絕的戰火,究竟焚毀了什麽,又剩下了什麽。”
蕭瀾道:“好。”
陸追閉上眼睛,心依舊跳得很快。
說不清是什麽突然喚醒了他,或者是跨越時空驟然出現的鐵虎大軍太過驚人,任誰都不忍将那窮極所有古人智慧的心血粗暴付之一炬,又或者是多年以來,一直都隻想逃避與複仇,隻想帶走蕭瀾,毀了冥月墓,可人活一世,總該有比複仇與毀滅更重要的東西。
他覺得自己做了一個了不起的決定。
更圓滿的是,在做出這個決定時,有人願意握住自己的手,不問任何理由,隻溫柔而又堅定地說一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