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人們路過小院,聽着繡樓中傳出來隐隐的呵斥聲,都覺得有些心虛。老爺雖說平日裏對小姐管得挺嚴,卻極少當真動怒,這陣又是當着客人的面,莫非是真犯了什麽大錯不成。
鐵煙煙卻覺得很失望,因爲鐵恒一不準她撒潑,二不準她哭鬧,隻準木頭般坐在床邊聽着,甚至連盤子都不能摔。
同書裏寫的完全不一樣。
說好讓自己也做一回江湖大俠,卻原來隻是要呆坐着挨訓,絲毫不過瘾。鐵煙煙捂住耳朵,有些憤然地想,男人都是騙子,好看的男人,更是騙子中的騙子。
過了整整一炷香的時間,鐵恒方才黑着臉下樓,叫來家丁将繡樓團團圍住,說是不準小姐再出來半步。
陸無名站起來問他:“如何?”
“當真是對不住陸大俠與公子。”鐵恒連連歎氣,“是我教女無方,才會闖下如此大禍啊。”
至于是什麽大禍,鐵恒并沒有明說,但是一衆下人看着三人的臉色,也能猜出那必然是件了不得的大事。
細查下去,鐵府的廚房中一天到晚人來人往,經常菜切好後,就那麽盛在盤中放在案闆上,廚師又轉頭去忙别的,莫說是下一回毒,就是下十回二十回也足夠,絲毫頭緒都沒有。
陸追用精巧的小銀夾鑷起一塊蜜餞,在太陽下仔細看。
“這能有何發現?”陸無名不解。
“我昨晚又想了想,”陸追道,“毒下得這般明顯,會不會是有人故意想要提醒我們什麽?”
“提醒我們這統領府有問題?”陸無名猜測。
“也有可能是蜜餞有問題。”陸追笑笑,“先前已經被人下過一回毒,後來的人發現此事又不便明說,就匆匆往上再撒一把明晃晃的□□,除非我瞎,否則肯定能發現。”
“這……”陸無名猶豫,“會不會太曲折了些?”
“隻是猜測罷了。”陸追道,“不過這統領府原本就被人盯着,什麽事都有可能發生。”
“曹叙去查過了,毫無收獲。”陸無名道,“也不知那些人是走了,還是藏到了更隐秘的地方。”
“八成是藏了,不然什麽都沒做,走了作甚。”陸追放下那塊蜜餞,“爹還是不肯放我出門嗎?”
陸無名意料之中搖頭:“曹叙都查不出來,你又湊什麽熱鬧,哪裏都不準去。”
陸追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往外走。
“要去何處?”陸無名沉聲問。
“去找那位法慈大師,一道聊聊天。”陸追打着呵欠道,“坐久了,筋骨疼。”
冥月墓中,蕭瀾看着面前滿身灰塵,像是剛從土中鑽出來的空空妙手,有些哭笑不得,又有些如釋重負。兩天未歸,險些以爲又出了什麽亂子,剛打算去山中尋,沒想到人卻自己跑了回來。
“又去鑽誰家墳堆了?”蕭瀾問。
“這回沒有。”空空妙手先一口氣灌了兩壺茶,方才神秘道,“你可還記得我曾同你說過,那白玉夫人墓室暗道中的畫卷?”
“自然記得。”蕭瀾點頭,“怎麽,有發現?”
空空妙手眼底閃着光,緊握着手極力抑制心中激動:“畫中有一艘大船,生着雙翼威風凜凜穿雲而行,我當時便覺得眼熟,似乎在哪裏聽過,卻直到前晚才想起來,那是奴月國的上古戰船啊。”
“奴月國?”蕭瀾先前并未聽過這個名字。
“是茫茫汪洋中的島國,傳聞島上居民擅造船冶金,神出鬼沒行蹤詭秘,千百年來極少與外界打交道,故無人知道奴月國的具體方位。”空空妙手道,“可我卻見到了他們,就在前夜。”
那晚蕭瀾走後,空空妙手剛打算入睡,遠處山道上就出現了一群人,步伐整齊劃一,不像是普通趕夜路的客商。
最近局勢緊張,空空妙手對身邊所有人與事都抱有三分警惕,因此便悄無聲息跟了上去,打算一探究竟。
“他們就是奴月國的人?”蕭瀾問,“何以見得?”
“我聽到他們讨論,說要将白玉夫人的玉像帶回奴月國,重新妥善安置,言談中像是對她極爲尊敬。”空空妙手道,“我跟了那隊人兩天,他們一直在山中搜尋,也不知在找什麽,隻是後來卻跟丢了。”
“一個茫茫島國,竟然還與白玉夫人有關系?”蕭瀾遞給他一盞熱茶,“前輩都能跟丢,想來那些人的輕功應當不錯。”
“我本想繼續找的,可後來一想,又怕你……怕你擔心,就回來了。”這句話空空妙手說得有些惱怒,也有些尴尬,甚至有些無措,他是真的還沒接受,世間竟有人在關心自己生死安危這件事實。
蕭瀾笑:“多謝前輩。”
“你打算怎麽做?”空空妙手問他。
“寫封信告訴明玉,交給他去處理吧。”蕭瀾道,“前輩先去休息片刻,而後便随我一道,再去那暗道中看看。”
“你就不怕出不來?”空空妙手問。
“前輩都能出來,我自然也能出來。”蕭瀾答。
“萬一再有那鐵老虎呢?”空空妙手心有餘悸。
“前輩放心吧,我自有分寸。”蕭瀾揚揚下巴,“快去睡。”
空空妙手:“……”
見他站着不動,蕭瀾索性将人推進卧房,自己鋪開信紙将奴月國的事情寫下來,出墓交給了阿魂。
在外頭枯等了數日,總算是得了件差事,阿魂策馬跑得飛快,一溜煙進了陽枝城,果真比小魂還要飄得快。
陸追揚起嘴角。
陸無名敲了一下他的腦袋,不滿道:“傻笑什麽?”
“這叫心有靈犀。”陸追将信函遞給他。
陸無名展開信紙草草掃了一遍,腦袋直疼:“怎麽又冒出來一個奴月國。”
“與白玉夫人有關,也就是與冥月墓有關,這種亂糟糟的線頭冒出來越多,對我們才越有利。”陸追道,“先前在王城的時候,我陪溫大人曬書,倒是提過這奴月國,據說每每遇到飓風驚濤之際,奴月國人便會帶着糧食與牲畜登上大船,架起鐵翼迎風穿雲,尋找下一處宜居之地。”
陸無名搖頭:“荒謬。”
“傳聞罷了,自然要分外離奇些,不過原來真有這個國家。”陸追一笑,“至少下次回了王城,還能當故事講,再順便向大人訛些普洱與臘腸吃。”
陸無名:“……”
你若想吃,你爹有銀子給你買,開口就是訛。
陸追背起手,哼着小曲兒去找法慈大師。
奴月國,奴月國。
山洞中,一名少婦正在央求:“我們到底何時才能進城啊?”
“我們的人已經在城内了。”被她拉住胳膊的人是名男子,約莫二十來歲,身形魁梧方臉闊眉,虎虎生風的,是長輩最喜歡的周正樣貌。
少婦道:“可我想見陸公子了。”
男子按着她坐在草堆上:“你是我娘子,就這麽光明正大說出來想去見别的男人?”
“亂說,什麽别的男子!”少婦掐他一把,反問,“若沒有陸公子,你哪裏來的娘子?”
男子将水囊遞給她:“念叨了半個時辰,嘴都幹了。”
“陸公子救了我的命,不過那陣我還不知道他是誰,就覺得好看。”少婦道,“他旁邊的男人也好看,兩人登對得很。”
男子連連搖頭,長歎道:“看你這模樣,就差流下口水來,我這到底是娶了一門什麽親。”
“我是想去道謝的。”少婦抱着膝蓋,“你不知道,那晚可吓人了。”
“回回提起時都眉飛色舞,我可沒覺得那晚上你哪裏受了驚。”男子道,“況且此番我們來大楚,是爲了尋找白玉夫人的雕像,不是爲了什麽明玉公子。”
“可你不是沒找到嗎。”少婦又拉住他,“沒找到,就同陸公子聯手,這是爹娘在臨行前叮囑你的。”
男子幽怨:“這你倒是記得清楚。”
“你别胡亂吃醋啊,”少婦晃他,“要說多少回你才會明白,我就是想去道聲謝,謝他在洄霜城仗義救我,再順便看看他與另一位少俠成親了沒。”
男子好氣又好笑:“爲何不能是同女俠成親?”
“都說了你不懂。”少婦美滋滋,“他們站在一起,可好看了,換做誰都不般配。”
男子枕着手臂,向後躺在柔軟的皮毛墊子上,心累。
本來今天高高興興。
結果又被迫聽了八百遍“你何時帶我去見陸公子”。
見他裝死,少婦望天,在旁邊拽他的頭發。
她便是曾經洄霜城中最好看的姑娘,豆腐坊老姚的女兒,姚小桃。
被陸追救下之後,一家三口晝夜兼程去投奔遠處的未婚夫,誰料好不容易抵達,爹娘上門時卻吃了閉門羹,被對方放狗攆了出來,在叫罵聲中才弄明白,原來是有人将消息先一步帶回了男方家中,說姚家得罪了大惡人,姚小桃早就被毀了臉,成了醜八怪。男方一不想娶個毀容的醜媳婦,二不想引禍水進門,便撕破臉皮鬧了一番,硬是将親事毀了個幹淨。
姚家也是硬脾氣的,自然不會告知對方真相,反而覺得能早些看清這小人嘴臉,免得女兒跳入火坑,也算好事一件。便拿着陸追給的銀子,打算另尋一處村落,隐姓埋名繼續過安穩日子,誰知卻在途中誤打誤撞,遇到了一樁真真的好姻緣。
姚小桃漫不經心撥弄火堆,看了眼身邊的男人,第八百零一回問。
“你到底何時才能帶我去見陸公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