蝠一動不動坐在墓室中,許久都未挪動一下,看上去一時片刻并不打算離開。
可空空妙手知道,他必須得想個辦法逃走了,否則此時眼前浮動莫測的光影,很快會變成密不透風的大,變成重重疊疊的迷城,将自己牢牢禁锢在其中,一年兩年,十年二十年,或者更久。
他難得痛恨自己的貪婪,爲何要對雪鑽、對冥月墓有如此強烈的向往,以至于隻要一靠近白玉夫人的玉棺,會全身滾燙,心底伸出無數尖銳小手,每一下抓撓都癢得人要發瘋,似乎隻有伸手拿到那雪鑽,方能舒坦一些。
一隻吸血金蝠煽動翅膀,在墓室内盤旋了半圈,最後穩穩停在他身邊,繼續懸空倒挂着。長滿漆黑絨毛的身體不斷散發出腥臭味,金色的指甲是最漂亮的武器,見血封喉。
妙手空空閉住呼吸,在心裏計算自己打暈蝠,繞開這些蝙蝠群,而後安然逃出去的可能性——隻要不驚動冥月墓的人,那自己也并不算是壞了蕭瀾的計劃。
主意打定,他深吸一口氣,指間悄無聲息落下一片薄如蟬翼的鋼刃,剛欲動手,右手攀住的一根大柱頂端卻猛然晃了晃。
“誰!”蝠覺察到異樣,猛然擡起頭來,卻隻看到了數十隻巨大的蝙蝠展翼騰空盤旋,将視線堵了個嚴嚴實實。揮手驅散那些蝠群後,屋頂上空空如也,隻有塵埃在明珠的光線中飛舞飄揚。
蝠定定地盯了那柱子片刻,确定的确一切如故,方才重新坐到地上,臉頰貼着白玉夫人的玉棺,也不覺得冷。
一片漆黑中,空空妙手趴伏在地上,覺得胸口悶痛而又泛着鐵鏽味。
他不知道這是哪裏,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來的這裏。
方才在手中木柱松動時,他本能地用另一隻手胡亂一抓,卻不知觸動了哪裏的機關,整個人都被一股巨大的吸力重重甩出,沙袋般撞到牆壁,又被反彈到了地上。
漆黑,寂靜,寒冷。
若普通人被關押在這裏,即便撞不到鬼怪,八成也會被自己活活吓出病來,可空空妙手卻不同。在身上的劇痛消散後,他擦了把鼻子中流出來的血,硬撐着站起來。假如此時有光線,那定然能看到他眼中的狂喜——這是一個全新的地方,先前從未有盜墓者踏足過,他是第一個。
而這與白玉夫人墓**聯通的暗道,極有可能是通往主墓室的通道。想到此處,空空妙手早已将一切都抛至腦後,他先是側耳聆聽了一陣,确認四周并無任何聲音,方才從布袋中摸索取出明珠,照出一方亮光來。
粗粗一觀,這條暗道蜿蜒曲折,前頭不知通往何方。而方才的入口已消失無蹤,那機關巧妙地嵌合着,連一絲最細微的縫隙也隐蔽不見。
空空妙手興奮無比,一步步向前走去。
紅蓮大殿中,蕭瀾正坐在桌邊,盯着茶碗中的一根茶梗,先是上下起伏,再是沉入杯底,直到最後騰騰熱氣散盡,茶水變成深褐色,也不見喝一口。
下人站在一旁,不知他在想什麽,也不敢出聲打擾。
蕭瀾閉起眼睛,繼續在一片幽靜漆黑中想事情。身邊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商議,他早已習慣了獨自思考。
“少主人。”許久之後,有人在外頭小聲敲門。
蕭瀾睜開眼睛。
來人是鬼姑姑身邊的侍女,說是請少主人過去。
蕭瀾問:“何事?”
侍女搖頭:“不知。”
蕭瀾起身去了前廳,這回隻有鬼姑姑一人,想來藥師應當還在配置驅散吸血金蝠的藥物。
“姑姑。”蕭瀾問,“找我有事?”
“距離伏魂嶺不遠,一座荒山,名叫掩仙山,你現在應當不記得了。”鬼姑姑道,“不過我曾帶你去那裏的瀑布下練過功夫。”
蕭瀾道:“姑姑現在要去嗎?”
鬼姑姑點頭:“不過這回不是爲了練功,說起白玉夫人,我倒是想起來了,那荒山中有一處寺廟,傳聞在早年間,裏頭有個白玉美人的雕像。”
蕭瀾微微皺眉。
鬼姑姑道:“藥師配藥還需花上幾天,你随我再去趟山中吧,或許會有收獲。”
蕭瀾點頭:“好。”
他倒是記得那掩仙山,孤零零一座險峰,諸多百年古樹盤根錯節,将整座山都包裹了起來,并無小路可通山頂,連砍柴人都鮮有涉足——畢竟方圓還有不少别的山丘,犯不着冒險。
在那樣一處荒敗的地方,會有寺廟?若是有,那又是誰所修建呢?
事情發展至此,蕭瀾已經能肯定,陸追先前的想法并沒有錯——那白玉夫人之所以能在千軍萬馬中翻出一片巨浪,絕不單單是因爲絕色姿容,更有可能是被人利用布陣,做了祭祀的犧牲品。
“這些都是關于白玉夫人的傳聞,我整理了一些,你自己拿去看吧。”鬼姑姑遞給他一摞泛黃的書冊。
蕭瀾答應一聲接在手中,拿回住處粗粗一翻,都是先前那些早已聽過的傳聞,并無其它新的東西。其中倒是挺大方提到了陸府,看來是對毒蠱極有信心,覺得自己已經徹底忘了先前所有事。
翌日清晨,兩人策馬離開冥月墓,一路去了掩仙山,距離不遠,下午便已抵達。
站在山腳往上看,雲霧缭繞郁郁蔥蔥,整座山都是最蓬勃的綠色。
蕭瀾道:“這麽大一座山,隻有姑姑與我兩個人,隻怕不好找那破廟,可要多調些人來幫忙?”
“你隻管随我來。”鬼姑姑往裏走,并不打算多做解釋。
于是蕭瀾也沒有多問,跟着她一路往山上走去。盛夏時分天上日頭正烈,山林中卻絲毫悶熱也無,茂盛的樹冠将陽光遮擋大半,隻在縫隙間流出細細的光亮來。
樹根伸出土地,遠看像僵死的蟒蛇,鳥鳴聲刺耳沙啞,如同嚎哭。蕭瀾道:“這山中鬧鬼嗎?”
鬼姑姑停下腳步:“怎麽,你怕鬼?”
蕭瀾笑道:“若不鬧鬼,都對不起這些樹木鳥雀。看一路枝幹的粗度,這山怕是荒涼了數百年,想在這裏修廟,人力都是一大筆開銷,家底子不殷實可做不到。”
鬼姑姑道:“在月兒灣。”
蕭瀾道:“什麽?”
“那座廟宇的位置,在月兒灣。”鬼姑姑道,“我雖不知道那是哪裏,不過童謠唱過,每晚月亮升起之地,是月兒灣。”
月亮升起之地?蕭瀾道:“那該往左邊走了。”
鬼姑姑點頭:“你帶路吧。”
蕭瀾一邊用匕首砍開樹藤,一邊道:“姑姑不願意帶更多人來,是因爲信不過嗎?”
“事關冥月墓的秘密,自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鬼姑姑道。
蕭瀾又問:“那藥師呢?姑姑可信得過她?”
鬼姑姑道:“我不必相信她,也不必不信她。”
蕭瀾不解:“姑姑這是何意?”
“她不會背叛冥月墓,也不會背叛我。”鬼姑姑道,“我與她的性命,是連在一起的。”
蕭瀾道:“如何連?”
“我與她是師姐妹。”鬼姑姑道。
蕭瀾心中意外,自從他記事起,藥師是一副蒼老而又佝偻的樣子,甚至還有傳聞,說她已經活了數百年——雖說聽起來誇張了些,可也沒想過她竟會和姑姑是同門。
“我兒時中毒,師父便将我與她的命連在了一起。”鬼姑姑道,“用她的血,來解我的毒。”自那之後,兩人的血液便奇妙交融在了一起,藥師飽受毒物蠶食之苦,容貌也迅速老去,十年走完五十年。
“我很感激她。”鬼姑姑道。
蕭瀾道:“姑姑恕罪,瀾兒冒昧問一句,藥師會恨姑姑嗎?”
鬼姑姑搖頭,緩緩道:“恨過吧,或許現在還在恨着,可那又怎麽樣呢,我們早變成了一個人,既是同一個人,自己恨自己又有什麽意思。”
蕭瀾道:“原來如此。”
“這裏應當是月兒灣了。”鬼姑姑停下腳步。
“已是這掩仙山的最高處了。”蕭瀾四下看看,縱身躍上樹梢。
天色已暮,半輪殘月慢慢悠悠被雲托上天際,仰頭望去似是近在咫尺。絢爛晚霞尚未完全隐沒,金紅色的光芒照亮半邊蒼穹,與另一頭的殘月稀星形成鮮明對比。
世界被一刀砍成兩半,一半光影浮動,喧嚣溫暖,籠罩着山腳下那小小的村落與城鎮;另一半寂靜沉沉,冰冷蕭瑟,映出山間破瓦殘桓,斑駁紅柱。
蕭瀾道:“找到了。”
鬼姑姑順着他的方向尋過去,也看到了那被歲月侵蝕到搖搖欲墜的建築。
蛛幾乎将整間廟宇都包覆了起來。蕭瀾将匕首□□去重重一割,竟然發出了類似布帛被撕裂的聲音,真真不知已結了多少層。
好不容易才将門上的蛛清除,木門一觸即碎,露出後頭黑漆漆的門洞。不知隔了多少年,終于有清冷的風吹進屋中,梁上紗幔瑟瑟化爲粉塵,斷裂懸空的木梁搖搖欲墜,看起來下一刻會墜地。
神位上空空如也,并沒有白玉雕像。
鬼姑姑道:“據說在戰後不久,那白玉夫人的雕像便被人撬走,從此不知下落。”
“會是陸府主人所建嗎?”蕭瀾又問。
“說不準。”鬼姑姑跨進廟中。蕭瀾也燃起火把跟進去,跳動的光亮照出破舊的牆壁,上頭或許是曾經有畫的,可現在早已消失一空,除了塵土,其餘什麽都沒有。
隻是一處破破爛爛的空廟。
千辛萬苦找來這裏,唯一的收獲是确定了的确曾經有一個人,在這月兒灣爲白玉夫人修建過一處廟宇。至于那個人是誰,目的是什麽,是哪年哪月以何種方式修建,白玉夫人的雕像又去了何處,統統不得而知。
蕭瀾道:“聽外頭的風聲,像是要落雨了,明早再回去吧。”雖說這廟宇破了些,可也總好過在荒山中挨凍。兩人點起篝火,圍坐在旁取暖。
鬼姑姑看了他一會兒,問道:“最近練功時,可有哪裏不适?”
“沒有。”蕭瀾搖頭,“藥師也說我身上有毒未解,可當真覺察不出什麽,會不會是搞錯了?”
“如何會錯。”鬼姑姑道,“你現在覺察不到,是因爲還未到複毒發的時候。”
蕭瀾追問:“那何時才會毒發?”
鬼姑姑搖頭:“你若是一直像現在這樣,那這毒便永遠也不會發。”
蕭瀾不懂:“像現在這樣?”
“我早說過了,失憶對你而言是好事。”鬼姑姑道,“往後像這樣,乖一些,莫再處處執拗,硬是要同我做對了。”
蕭瀾道:“我先前——”
“不必再提你先前的事。”鬼姑姑閉起眼睛,像是在喃喃自語,“先前的事情,我自會全部處理好,你隻管顧着眼前事,将來事。”
蕭瀾笑了笑,答應一聲倒也沒繼續問。在吃完帶來的烤餅後,便向後枕着手臂,躺在地上看着頭頂那即将脫落的屋頂。
外頭雨聲從緩到急,轟隆隆一串驚雷自天際滾過,像是火藥在院中炸開。
這場雨一下是整整一夜,直到去天亮時分方才停歇。蕭瀾站在外頭,看着遠方那噴薄而出的紅日,歎道:“能見此美景,倒也值了。”
“喜歡太陽嗎?”鬼姑姑在他身後問。
蕭瀾道:“自然喜歡。”
說完之後卻又問:“姑姑不會生氣吧?”
“我爲何要生氣。”鬼姑姑走出來,“你喜歡太陽,不喜歡那漆黑的地府,隻管帶着你的師兄弟們出墓另立門戶,不過在那之前,你得先保證自己有足夠的财富,絕頂的武功,才不會在出去後受人欺淩。”
“瀾兒隻是随口一說罷了,姑姑又何必當真,冥月墓中挺好,我可不想出去。”蕭瀾搖頭,說得輕松随意。
鬼姑姑心中不悅,剛欲開口說話,身後卻傳來一陣沉悶的聲響。
那垂挂了不知多少年的斷梁終于承受不住歲月風霜,重重砸在地上,四分五裂。與此同時,更多的木柱争先恐後墜落在地,整座廟宇幾乎隻在眨眼之間,變成了一堆殘破的木料。
而站在院中的兩人都看到了,在最粗大的頂梁柱斷裂的刹那,有一個亮閃閃的東西與之同時落地,被深埋在了塵埃中。
蕭瀾道:“我去。”
鬼姑姑點頭,看着他站在廢墟中搜尋,最後拿出一顆明晃晃的物件——半個雞蛋大小,形狀不甚規整,像是石料。
鬼姑姑皺眉:“是這個?”
“隻有這個。”蕭瀾道,“姑姑認得嗎?”
“紫田石,雖不常見,卻也不至于罕見。”鬼姑姑道,“更不至于被如此大費周章,藏在房梁中。”
蕭瀾道:“或許是爲了改風水,又或許是那白玉夫人的确很喜歡這石頭,也說不準。”
這說法有些牽強,可也找不到别的理由來解釋。鬼姑姑掂了掂手中的紫田石,心中依舊滿是疑慮。
而在伏魂嶺後山,也是下了整整一夜傾盆大雨。陸追站在柔軟的草地上伸了個懶腰,閉眼沐浴噴薄而出的陽光,當真是個心曠神怡的清晨。
嶽大刀還未開口,阿六便搶先道:“我知道,我爹好看。”
嶽大刀道:“你也好看。”
阿六嘿嘿笑,拉她去廚房吃早飯。陸追活動了一下筋骨,轉身問:“妙手前輩還沒有回來嗎?”
“沒有。”阿魂搖頭,“我一直在山路上守着,人影都沒一個。”
也不知是去了哪裏,陸追心裏嘀咕,至少回來說一聲也成啊。
見他像是心情不大好,阿魂主動道:“公子等着,我去給你拿好東西。”
陸追還沒來得及問是什麽好東西,阿魂已經消失在了山道口,半晌過後抱回來一個小匣子,神秘兮兮道都是少主人先前尋來的,準備送給公子當禮物。
陸追:“……”
陸追問:“你家少主人準備将來送我的,你現在刨出來做什麽?”
“看公子愁眉不展的,先高興一下。”阿魂将匣子遞給他,笑得很是邀功,“反正遲早是要送的,都一樣。”
陸追拍拍他的肩膀,很同情。你這樣子,将來八成是娶不到媳婦的,不過娶不到娶不到了,看旁人娶也成,因爲都一樣。
東西既然刨出來了,陸追也不想打發他再埋回去。找了個無人的荒丘坐着打開,卻“噗嗤”笑出聲來。裏頭是些五顔六色的石料,雖說形狀各異未經打磨,可在太陽下還挺閃,估摸裏頭有自己挖的,也有從鎮上買的。
心上人送的,自然什麽都好看,什麽都喜歡。陸追撿了一塊翡翠色的石料,一邊曬太陽吹風,一邊用小匕首慢慢雕,權當消磨時間——畢竟陣法看久了,也會腦袋疼。
阿魂看到後感慨,少主人真是會送禮物,知道陸公子會悶,送恁大一盒,這夠玩好幾個月了。
陶玉兒路過時好奇:“一個人在這做什麽呢?”
陸追笑道:“阿魂給了我幾塊石頭,看着還不錯,不如我給夫人雕個玉佩?”
“那可好。”陶玉兒坐在他身邊,也笑着陪他,兩人閑話些家常,母子一般。
陸大俠感覺自己頭很暈。
蕭瀾與鬼姑姑一道回了冥月墓,原以爲空空妙手又會等在紅蓮大殿,推門卻空空如也,人影都沒一個。
以爲他是去了後山,蕭瀾倒也沒多想,關上房門之後又聽了一陣,确定外頭沒人,方才從袖中抖落一枚閃閃發光的玉石——在那座廟宇坍塌時,他用最快的速度,将這自房梁墜落的物件換成了原本準備送給陸追的紫田石,瞞天過海騙過了鬼姑姑,将之順利帶了回來。
可東西是帶回來了,卻依舊不知有何用。不管怎麽看,那都隻是一枚剔透的圓球,上面既沒有字也沒有畫,不知爲何會出現在白玉夫人的廟宇中。
若是妙手前輩在好了。蕭瀾将那玉球收起來,打算等他下回來時再問,孰料翌日直到黃昏,依舊不見蹤影。
暗道中,空空妙手打亮手中火折,看着周圍牆壁上的圖案,沙啞“呵呵”笑出聲來。他先前以爲是武功秘籍,可再一看卻不又不像,畫中有車馬行人,有貨攤商鋪,有裝飾華美的馬車,車簾半垂,露出裏頭絕世美人的樣貌。
應當是白玉夫人出行圖,再往前,是白玉夫人賞月,用膳,撫琴,起舞……每一幅都栩栩如生,色彩明亮。
妙手空空一邊看,一邊警告自己要多加留意,不可再被迷惑心智。不過這回或許是因爲沒有雪鑽,他并不覺得神思恍惚,大腦一直都極清醒。
而在長長的畫卷盡頭,是另一張高約數丈的畫。白玉夫人坐在一艘形狀怪異的大船中,周圍浩浩蕩蕩圍着數百婢女,飲酒作樂縱情狂歡,最爲離奇的是,那船不是漂在海中,而是飛在天上。
這……妙手空空揉揉眼睛,又重新看了一回,發現這最後一幅畫不單單是畫在了牆上,更是輔以浮雕,站在下頭看起來尤爲生動,是下了大功夫的。
當真有這麽一艘船嗎?空空妙手掌心撫摸着牆壁,覺得自己似乎聽過與之有關的傳聞,一時片刻卻又想不起來那究竟是什麽。
再往裏走,路越來越狹窄,按照多年穿梭墓**的經驗,這應當是已經到快到了盡頭。
空空妙手有些失望,還以爲這條路能去往更多地方,卻原來隻是爲了能在兩側作畫,而開辟出來的一條短小通道。
這墓中白玉夫人的畫像不算少,何必要多此一舉,在這裏再挖一條暗道呢?妙手空空百思不得其解,還是說有什麽關鍵的線索,被自己忽略了?
思前想後,他打算再重新将這條暗道走一回。
可在轉身的刹那,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會對上一雙眼睛。
一雙人類的眼睛,紅色的,在黑暗中發着光。
即便是經驗豐富如空空妙手,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跳了起來。他迅速後退兩步,揚手抖出兩把飛镖,隻聽“噗嗤”一聲,鋒利的刀刃沒入皮肉,對方卻紋絲不動,甚至連那紅色的雙眼也未眨過。
……
空空妙手小心意靠近對方。
手中明珠散出更多光亮,他終于看清了,對方是個死人,眼神是空洞而又渙散的。而□□在外的皮膚已被風化大半,露出森白骨架。看樣子生前應該身材高大,可卻盤起腿,蜷縮坐在暗道旁挖鑿出來的凹槽裏,維持這個姿勢數百年。
空空妙手順着他視線的方向看過去,正是盡頭那幅最大的白玉夫人畫像。
又是個被蠱惑心神的可憐人?空空妙手啧啧搖頭,轉身離開。
而他所沒看到的,在他身後,那白色的骨架卻緩緩擡了一下中指,纏縛住手指的細細銀絲斷成兩截,在黑暗中沒有一絲聲響。
過了一夜,蕭瀾依舊沒有等來空空妙手。
他終于覺察出了不對,找了個借口離開冥月墓,徑直去了後山。
“妙手前輩?”陸追道,“不是在冥月墓嗎?”
蕭瀾搖頭。
“那會去哪裏?”陸追猶豫,“雪鑽呢?”
“在來之前,我曾去白玉夫人墓中看過。”蕭瀾道,“那雪鑽還在。”
陸追看向陶玉兒。
陶玉兒猜測:“莫非私自闖入了冥月墓?”
蕭瀾眉頭緊鎖。
現如今整個冥月墓的守衛都由自己負責,旁人想闖進去是萬萬不可能的,可偏偏那個人是空空妙手——任何一處墓**對他來說,都是半個家。
蕭瀾歎氣:“我再回去找找看吧。”
“冥月墓中現在如何了?”陸追問。
蕭瀾将掩鳳山的事情大緻說了一遍。
“白玉夫人還有座廟?”陸追聽得稀奇,“即便再受寵,也不至于大張旗鼓到此地步吧?”
“而且是蓋在罕有人至的深山之中,聽起來像是又有陰謀。”陶玉兒問,“那珠子呢?”
蕭瀾從布兜中倒出來,比起在燭火下的脈脈流光,此時被太陽一照,更加璀璨奪目。
陸追道:“不認識。”
“你都不認識,那這裏估摸也沒人能認識了。”蕭瀾将珠子放在他手上,“眼睛腫了,昨晚沒睡好?”
周圍人:“……”
咳。
陸追捏着那大珠子,問:“給我了?”
“不知根不知底,我可不敢給你。”蕭瀾搖頭,又重新拿走,“我得趕回冥月墓去找妙手前輩,别真出事了。”
陸追趁機道:“我能去趟掩鳳山嗎?”
蕭瀾道:“不能。”
陸追:“……”
不然你再考慮一下呢,我爹還在,你拒絕我拒絕地如此幹脆,将來聘禮是要翻倍的。
陸無名也道:“不準去。”
陸追:“……”
這種時候,你二人倒是挺齊心。
陸追道:“我要去。”
蕭瀾看了眼陸無名。
前輩。
陸無名兇狠地回看過去。
你自己爲何不去說!
蕭瀾隻好又将目光投向陶玉兒。
陶玉兒點頭:“我陪你去。”
陸追笑道:“多謝夫人。”
陸無名胸口發悶:“我說了,不準去!”
“好好說話,兇什麽。”陶玉兒看他一眼,頗爲嫌棄,“明玉功夫又高,又聰明,去山上看一眼破廟怎麽了。若是沒有你,他也是江湖中威名赫赫的後起之秀,你老關着他作甚,下回回家,是不是還要加把鎖?”
陸無名:“……”
關着?
陸追看着蕭瀾:“我想去。”
蕭瀾無奈:“好。”
陸無名險些背過氣,這什麽人,說倒戈倒戈。
蕭瀾又叮囑:“雖說隻是一處破廟,卻也要小心,知道嗎?”
陸追點頭:“嗯。”
陸大俠心情複雜,既沖冠,又悲苦。
養個兒子,爲何比養個閨女還要累。
大刀也沒這麽多事。
轉天清晨,陸追踩開腳下枯枝,慢慢往山上走。
嶽大刀叽叽喳喳道:“我還是頭回見到這麽高的山。”
陸追道:“若是累了,去讓阿六背着你,他求之不得。”
“我才不讓他背。”嶽大刀手裏捏着一塊手帕甩,一邊走一邊問,“公子打算何時成親呀?”
陸追失笑:“怎麽突然問起這個?”
“我連賀禮都準備好了。”嶽大刀眯着眼睛,像個藏不住秘密的小孩子,“我給阿六看過了,他也說好看。”
“阿六說好看啊?”陸追跟着笑,想起先前他曾經買過的七彩綢緞,鎏金茶壺,一個豔紅豔紅的花瓶硬說是景泰藍,以及一根老樹樁子,要當靈芝煮水喝,打都打不醒。
陸追道:“爲了這賀禮,我也得早些成親。”
嶽大刀小聲道:“我也想給阿六準備個禮物,認識這麽久,我還從沒送過她東西呢。”
陸追問:“打算送什麽?”
“我也不知道,才會來問公子的。”嶽大刀道,“除了吃飯習武,他好像也沒有别的好。”
陸追“噗嗤”笑出聲來。
嶽大刀有些不好意思:“我說錯了啊?”
“他喜歡你,你送什麽他都喜歡。”陸追道,“哪怕說兩句好聽的,也成。”
嶽大刀擺手:“那可不成,他送了我一隻鑲着寶石的小斑鸠,我也要送一個差不多的才成。”
陸追:“……”
那斑鸠是我的,怎麽也不打個招呼。
“算了,我再想想。”嶽大刀甩甩手絹,“我去追阿六了啊,公子慢慢走,别摔了。”
陸追笑着點頭,一路目送她的身影遠去,撲棱撲棱的,小雀兒一般。
陸無名上前問:“在說什麽,這麽高興?”
陸追道:“說将來她與阿六成親的事,我準備聘禮,爹準備嫁妝。”輩分亂亂吧,随便叫什麽都一樣,隻要一對有情人能長相厮守,誰還會在意這些。
前天剛落過雨,地上有些濕滑,陸追攙住陸無名,父子二人難得如此親密。
陸無名搖頭:“你爹我又沒有七老八十。”這還攙上了。
陸追道:“嗯。”不撒手。
陸無名嘴上嫌棄,心裏挺美,帶着兒子走了兩步,卻覺察出不對:“你怎麽了?”
陸追皺眉:“有些冷。”
像是有冰刃破開血肉,寒風穿透骨髓的那種冷。(83中文.83.)